1
“三月三龙抬头”,老北京城西百顺胡同,一瓷器铺门前鞭炮阵阵、锣鼓齐鸣,原是老板为独生女林慧招赘婿。
那林慧原本上面有个哥哥,与她相差10岁,因早年去巴蜀进货时音讯全无,老夫妻倆寻了几年未果,索性歇了心思,一心一意守着铺子将女儿抚养长大,就盼日后招个半子养老。
这不,前些日子,一个常来他们家走动的供货商李甲,看到她在门前买花粉,一眼就相中了她,说自己没娶妻,便托媒来提亲。
而林家二老,通过这几年生意往来,也看中李甲勤勉守信。虽然他双亲早已不在,但早年曾上过私塾受教,便应允了。
于是,选了良辰吉日,举办婚礼招赘入门。
婚后,二人琴瑟和鸣,十分幸福。
李甲依旧起早贪黑打理生意。又对双亲十分恭敬,获得了林家上下的一致认可。林父慢慢的大部分事情交到他手上,自己便听戏享福。
好景不长,一年后,林父偶感风寒,即使服药,还是不见效,原本还能走动,最后变得卧床不起了;这可急坏了女儿女婿,小两口衣不解带地照顾,珍贵药材流水似得取来熬了服下,却似浇在石头上一样,人依旧昏昏沉沉。
数月后林父过世了,林母哀思过度,没多久也跟着去了。
林慧受不了这个打击,当场昏厥了过去。醒来,看见李甲守在床边,已有泪数行:“阿慧,你再不醒,我可真的要上穷碧落下黄泉来找你了。”
她心头一暖,强撑着抚上他的脸:“从今天起,我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阿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不过你现在刚生一场病,身体虚,丧仪的事情,就交给我吧。哎~现在家里也没什么钱,就一切从简吧.....”李甲避开她的手,接着又絮絮叨叨说了些话。
林慧心头一滞,仿佛从未认识眼前人,他不是一直如亲儿子般对待自己双亲么?想开口辩几句,又一阵眩晕,心有余而力不足,便摆摆手,打发李甲出去。
卧床几日精神好了点,起身发现,自家店铺像往常一样做生意。一问下人,便得知,李甲买了两副最便宜的薄棺材,将二老草草下葬。
见一切已成定局,林慧心中大恸,提出要去看看自家父母葬在哪里。李甲拗不过便备好祭奠用的鲜果和猪蹄,雇了马车,载着她往郊外上坟去。
十三陵旁边不远处,有片荒山,多年前被一个商人买下,做了义庄安置无家可归的贫民及客死异乡的尸骨。
林慧对着满目坟茔,好不容易找到双亲埋骨之处。一时悲从中来,抱着墓碑一直哭到黄昏便与李甲启程回家。
一路上,两人相对无言,已生嫌隙。
刚回家中,人还未坐定,便见门外一阵嘈杂哭闹。只见一个穿着花布衫、满脸横肉的妇女冲过来,指着二人破口大骂:“这天杀的奸夫淫妇,把老娘丢在乡下快饿死了,你们倒是快活?”
林慧懵了,刚想分辨几句。那妇女便又开始撒泼起来:“我怎么活呀,丈夫被狐狸精拐跑了,我把你们拉出去见官,告停妻再娶,让你们挨板子!”
外面已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李甲慌忙关了铺子,又下跪又作揖:“哎呦,我的姑奶奶,别吵了求你了。”
“那你说怎么办?老娘4岁做童养媳嫁入你家,做牛做马,供你读书、做生意。换来的就是你个白眼狼,把我扔在乡下自生自灭?”
后来,那妇女赖在了他们家不说,还想把林慧赶出去。林慧说,这是我的房子,要走你们走。又激怒了那妇女,便不由分说,冲上来将林慧扑倒在地。林慧试图挣扎,李甲摁住她的手脚,用抹布堵住她的嘴,林慧便被结结实实打了一顿,剥去身上的湖绉短袄,换上粗布衣服,扔进下人房。
林慧遍体鳞伤躺在床上,泪如雨下,谁想到,才短短的一年,就成了双亲俱丧,良人成狼人,自己再无立锥之地。
正沉湎于哀思中不可自拔,突然门开了,门口站着一50岁的老头儿。一见她,立刻眯起三角眼,抚掌笑道:“好好!真是个美人儿”
“老爷好眼光,这是舍妹,刚死了丈夫,就便宜点,20两银子吧。”一旁的李甲陪着笑脸道。
见此光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林慧面无表情的说:“既然贵人来了,容我打扮一下再出来。”
说着合上房门。
那对奸夫恶妇左等右等不见人出来,一看人已晃悠悠悬在梁上,三魂没了七魄。
二人便唾道晦气,脱光她的衣服,用一卷草席裹了,连夜从后门抬走,运到了义庄附近乱坟堆。
2
也是那林慧命不该绝,那两人前脚将她扔下,后面一辆车驰过。
车里坐的,是天津“丽华舞厅”的老板娘,早年老上海长三出身,投靠三教九流,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又兴办粥厂、资助寺庙福田院.....民间毁誉参半。
这日,她带着手下刚在义庄布施完。返程途中,远远看到人扔了卷破席仓皇离去。心下大异,上前查看是林慧裹在席子里。直摇头叹作孽,本打算就地掩埋,一摸胸口还是热的,脉搏还很微弱跳动。便口对口吹气好一会儿,见她手脚微动,苏醒过来。
一路上,老板娘得知其来龙去脉,便问她:“你现在是怎么想呢?”
“我现在也是回不去了,况且父母那么快就去,终归有些蹊跷。想想我家满门命丧在他手里,真恨不得手刃此人。”
“那你想怎么个报仇法?”
“告官,我没钱打点。闹上门去,我又打不过,不知道该怎么办。”林慧垂下眼睑。
“你看,该想的你都想到了,但是你现在那么弱,赢的胜算不大,活下来要紧。如果你愿意,就跟我暂且回天津。兴许哪天山不转水转,还有报仇的机会。”
此后,林慧便跟着来到天津。穿上旗袍高跟鞋,云髻改成披肩烫发,对镜自照都觉得判若两人。老板娘又让人教她歌舞,她也很快就学会了,遂改名“曼莉”在舞厅唱歌伴舞。
她原本相貌标致,又善逢迎,她的客人一直络绎不绝,没多久,就成了整个舞厅的“皇后”。
近一年,林慧暗自通过各种渠道打探消息,得知当初自称是李甲妻子的妇人,被他扭送警署,对于上门讹诈和失手误杀林慧的事情供认不讳,被收押判刑不提。
后来,李甲靠着几分小聪明,愣是把个瓷器铺经营得风生水起。他的店铺一角,始终供奉着林家三人的牌位,那一带街坊都传其情深意重。城北一客栈老板还想牵线,把自家小姨子嫁给她。
闻听此言,林慧恨得牙痒痒,却一筹莫展。
一日,听说附近茶馆里有个戏班子唱《击鼓骂曹》,便独自一人去听戏散心。
“明知道曹贼多奸巧,全凭势力压当朝。我越思越想心头恼,安排巧计骂奸曹。
.......”台下叫好声不断。
“二楼包厢的王三爷,送花篮一个!”
“三楼李二爷,送花篮一个!”
折子戏间歇,亢奋的声音响彻整个茶馆,林慧也召来小二,送去一个花篮。
曲终谢幕,林慧准备回去,却被小二叫住了,说是楼上有故人相请。正纳闷,小二又递上一只红色香囊极为眼熟。
看着那香囊,林慧思绪一下子又飘回了2年前:
那阵子,父母已为她定下婚期,并着令她日日在房内绣嫁衣。对于那桩婚事,她既不期待又不抵触,晚上依旧偷偷爬过矮墙,来隔壁戏园子听小昭明的戏。
这小昭明是弃婴,被班主收养。与林慧自小投缘,得闲常一起女扮男装爬树、掏鸟窝、捉蛐蛐;甚至平日昭明练功,林慧也在一旁偷师。
昭明4岁开蒙拜师,天赋逐渐显现,专攻老生,12岁登台就凭着一曲《击鼓骂曹》震惊四座,几年下来,也成名伶。
一次演完戏已是三更,她卸妆后信步走入花园;园内西北角围墙,探出盏小灯笼,便学猫叫了几声。
须臾,一根竹竿挑着一只腾编的篮子从墙那头伸过来。昭明接过打开,里面是个陶罐。
“我熬了银耳雪梨,放了点川贝。还温着呢,快喝了吧。”林慧一身骑马装利落地跳下矮墙,出现在昭明跟前,袖中不慎落出一个香囊。
“慧儿,以后你别再熬那么晚了,我心疼。”昭明捡起香囊,用手拍了拍。
“以后恐怕都没机会做了。今天已经有人来我家提亲了,后面的日子我就要绣嫁妆,不能随时出来听戏了。”林慧声音越说越低,转身离开……
正思忖,来到二楼的包厢敲了敲门。
开门者,穿玄色短褂,小麦色皮肤,眉心一点胭脂痣。
“是你!”林慧果然认出了昭明。
“没错,是我。”昭明将她迎进来“当时我在楼上看到你托腮听戏的样子,就觉得像你,但不敢确认,才拿了香囊一试。来来来,喝茶。”
口中说着,手里也没闲,行云流水般地沏了茶:“这些年,你过得怎样?之前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
“哼!”接过茶杯,林慧凄惨一笑,“大仇未报,我怎么舍得死?”接着,就将这两年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昭明。思及伤心处,几度哽咽,泣不成声。
得知林慧这两年非人的经历,昭明数次按捺不住要冲出去杀了李甲泄愤。末了,她面色凝重地说:“没想到你是过着这样的日子,放心吧,我不会让你们全家白受这个苦。”
3
话说那李甲续了弦,傍上了实力更强的亲家,心便大了起来。不仅开设钱庄,吸储放贷,甚至连天津督军的军饷都在里面;更通过引荐加入徽州会馆,搜寻商机。
一日在会馆喝茶时,听到一人侃侃而谈:“目前,英美各国在上海开设了缫丝厂,大量压低价格收购生丝,加工后以数十倍的价格售出,利润空间巨大。”
他心一动,便私下打听,发现江南情况属实,有个吴老板,还调用了80万两白银去购丝办厂。于是不甘人后,不仅拿出了自家流动资金10万两银子,还将之前天津督军在他那存放的10万两军饷,也投了进去。
不料数月后,缫丝厂办起来,钱像投入无底洞一般,没多久就告罄。而生丝加工后,不是因为价格没上涨,而是,出货渠道还是在洋人手中。没收回本,他的货,等于要生生地烂在手里!
李甲夜不能寐,舌头生生起了4个泡。此时,下人来报,天津督军身边的龙副官找他。
来到正厅,见那军人板着脸坐着,便按捺心下忐忑问:“龙副官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之前我们存放在你这里10万银饷,你还记得吧?”
“记得、记得!”李甲的心漏跳了半拍,忙不迭地回答。
“那就好,我今天来就为了取这笔钱的,快点,我等着呢。”说着乜斜了他一眼,若无其事地取出白手绢,擦拭着配枪。
李甲脑门上汗泠泠地,陪着笑脸:“龙副官稍坐,我现在就去取。”离开正厅,一边擦着汗,立刻调出钱庄里剩余的存银,又东挪西撮,变卖了一部分古玩、字画,傍晚好不容易调出10万两白银,着下人用箱子抬了交给龙副官。
龙副官也不和他客气,收了银子道:“李老板果真是个赤诚君子,愿你生意蒸蒸日上。”
前脚刚送走龙副官,又有下人报说自家的钱庄遭人挤兑,他一听,忙去钱庄看到门外乌泱泱一大片人,有的不停地踢门叫骂:“还我们血汗钱!”、有的老弱妇孺甚至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们怎么活呀?钱都没了。”
“各位父老乡亲们!”冷不丁一阵沉稳的声音传来,李甲一身貂皮大氅,握着手杖出现在他们身后“你们围着钱庄,是担心我李某人吞了银子么?”
人立刻呼啦一下,将李甲团团围住。“李老板,有人说你挪用了钱庄和督军的银子去办缫丝厂,我们都是小老百姓,一家人要吃饭,要养老,都等着银子。”
“是啊是啊,我们要过日子,不比你们有钱人一根汗毛比我们腰还粗。”
“钱快点给我们吧。”
“各位父老相亲,你们都是我李某人的衣食父母,我如果干了亏心事,怎么可能出现在大家面前呢,亏空是谣言”李甲抚摸着手里的翡翠扳指,“大家放心,我李某人还有四个店铺,有田产,还有妻子的嫁妆,那缫丝厂算不上啥,大家不要担心。不会丢下大家不管的”
“那我们的钱什么时候给我们?”
“这样吧,现在已经那么晚了,伙计也要回去休息,明天一早,我让人调头寸,大家过来领钱。”.....就这样,好不容易劝的人散去,疲于奔命的他回到家,居然发觉家中突然比平时更冷清了,下人也不知到哪去了。
尤其卧室空荡荡,妻子的衣服首饰什么都不见了。好不容易叫来一个人问,才知自己生意失败的消息早已人尽皆知,妻子便让人将这里席卷一空回娘家了。机灵点的仆人也收拾细软各奔前程了。
李甲一看败局已定,立马走进书房,在窗台花盆的暗格里,取出5根金条,简单收拾了一下,从后门离开。
走在寂静的路上,他心中暗暗窃喜,只要天一亮,城门打开,这里就没有李甲这个人了。届时,便可以隐姓埋名换一个地方生活。眼见城门愈来愈近,天也越来越亮了,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哟,挺高兴的嘛。”背后一个戏谑的声音传来。他想跑,后脑勺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发现,自己五花大绑地困在潮湿的牢里,面前坐着的龙副官,手里正把玩着打火机。
“龙副官,我钱也还了,你就放过我吧。”
“放你?你讹人钱财就想跑,我岂不是成了帮凶了。”
“龙副官,我真的是近期有困难嘛,你给我个机会,我东山再起不会忘了你的。”
龙副官捏着茶壶,抿了一口:“可惜太迟了,我没这个耐心陪你玩下去了。”接着,说出原来这一切:都是自己做的局。是其着人安插在李甲身边放了消息,说生丝价格低廉,诱惑李出手。而李因为几年生意下来顺风顺水,便膨胀了,乐淘淘地入彀了。
待李大部分资金投入购丝办厂,接着龙再敲山震虎,逼着他还钱。后来每一次,都是让他看到一丝希望后,再扎进口袋,给他重重一击。
“我们往日无怨今日无仇,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我?”
“真的无冤无仇么,你看看他是谁?”龙副官一指旁边的小兵。那小兵摘下帽子抬起头,这不是林慧么?
林慧早已按捺不住,立马冲上前,扯着李甲拳打脚踢,骂道“你这没良心的东西!当初隐瞒已有老婆,来我家骗婚、骗家产,最后还要伙同你老婆把我卖了,你个挨千刀的畜生......哼,今天老娘就来取你的命!”
接着她又拔出军刀欲挥向李甲,却被龙副官拦住了:“出出气罢了,这种人,不值得脏了你的手,你出去,这里一切都交给我来办吧。”
待林慧走后,龙副官,看着李甲鼻青脸肿的样子,阴测测地笑这着说:“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报应啊,这是你的报应!”
其实,龙副官就是小昭明,自从2年前唱了堂会后,被天津督军发现其练武资质极佳,便被留下来,先做勤务兵;慢慢地,因其办事能力极强,屡次立功,便一路升迁至副官的位置。
“你放心,我不杀你,林慧的苦不会白受。”.....
尾声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龙抬头”!
百顺胡同的瓷器店,重新开张了。主持开业仪式的,是林慧和一身戎装的昭明,左右邻居都纷纷来祝贺。鞭炮声声,林慧言笑晏晏地——经历了这么多的事,终于把属于自己的一切都夺回来了,既然婚姻未必是女人的归宿,不妨好好的守着父母的心血与自己相伴。所幸,还有昭明,这个肝胆相照的好朋友。
不知从何时起,在瓷器铺正对着的菜市口,常年放着一个木盆,里面坐着一个手脚被切去的乞丐。一些细心的老邻居发觉,那乞丐,像极了李甲。
PS:本篇根据阅微草堂笔记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