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时间我写不出来任何东西,用圆珠笔把手掌心密密地涂成蓝色,在作文簿上盖章一样盖满掌印,蓝色次第浅下去,像没换水的鱼缸里的金鱼吐着越来越小的泡泡死了。
我头一回见到李文秀是在楼道,筒子楼,住的人又多又杂,邻里邻外最喜欢干的事是把自家垃圾扔别家门口。很多年后我搬出来了,非必要时绝口不提这吊诡的楼,买菜的塑料袋一叠叠攒下来,用来装垃圾,也用来给小孩装饭盒,凑近了能嗅到鱼腥味。开得很高的窗户偶尔放进来一点光亮,照出灰蒙蒙的空气,灰慢悠悠落下来睡在地上,地面是一张没有主人的打翻了香炉的供台。李文秀就坐在五楼拐角往上数第七块台阶上,两条腿细瘦,罩在松松垮垮的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里,她像树皮与茎干貌合神离的植物。我还没改掉拖着脚走路的习惯,动静很大,她和任何别人一样抬头看我一眼,我注意到她的眼尾收敛得很清丽,她是很漂亮的。我捏着满掌的圆珠笔油,不耐地猜测她在想我什么。还是她先说的,你头发没有梳好,我帮你吧。
哪有这样的道理,天下没梳好头发的人根本数不过来,现在下楼出门随便张望着也不难找,有这样的闲人等在楼道里就为了说一句你头发没有梳好。但是她的眼睛实在很好看,右眼正下边还浮着一颗痣,小小的痣,深深的痣。她教我坐在她并起的脚背上,这样不容易弄脏裤子。我执意不肯,一来为着这显亲昵的姿态赧然,二来怕压坏了那窄窄的拱起的脚背,一座罕有的桥。
奶奶给我梳过头,爸爸也给我梳过头,奶奶用菜市场买的两块钱一把的彩色头绳,爸爸用包喜糖盒子的红系带。不过那都是不晓事时,现在我用的是没任何装饰物的黑色发圈,黑色真是安全的颜色,买东西不知哪件好,就说挑黑的那件吧。然而,李文秀给我梳头是不一样的,她的手很白润,我后来见过许多烧得好的瓷,都以为是对她的仿品。我把手藏进裤兜,不想教她发现自己的神经质,觉得自己在她拢头发的动作里慢慢变轻了,变成一粒自愿的灰。
她跟我说,她的名字是李文秀。为了显出自己读过很多书,我抢着问,是不是文静的文,是不是秀气的秀?她瞪圆了一点眼睛,眼尾轻快地一掀,为着我的先知而惊讶。我说,金庸写过一部小说,叫白马啸西风,那里头有个姑娘和你名字一样。是和你名字一样,不是你和她名字一样,金庸本人来了我也这么讲。
李文秀给我编了三股麻花辫,回家以后我用肥皂搓了一下午,也没能搓干净掌纹里的圆珠笔油。后来她不坐在五楼拐角,改换成我家那层的拐角,她的裤子都是洗得发白的,她是发呆的,好像等我踢踢踏踏走近是一件值得花时间的大事。我给她讲金庸,教她背柳永的八声甘州,听到李文秀求而不得,她垂着眼皮直掉眼泪。我很少哭,见了她哭觉得纳罕,瓷器也会哭么?虽然没有直接写李文秀长的什么样,我想她应该和你一样美,我说。她也纳罕一样偏了头直愣愣看我,别哄我,我可不美!这好像是告诉天天磕头的人,你别磕啦,世界上根本没有佛的。我急得去摸她的哭肿了的眼皮,摸她沾着水汽的睫毛,最后只讲,你的痣好看。
这颗痣不好呀,她自己也上手碰了碰,碰到我的手。听仙姑说,谁这里长了痣,谁这辈子就要流很多眼泪,反正是不太好的。流泪不好么?可是你流泪美得像观世音,那仙姑都应该来拜你。我说,那哪里长痣好?她想了想,指尖往我眉心一点,这里好,这里长痣的人多福。
有一回我和家里吵了最厉害的架,我爸动手打我,脸上留下的指印是他给我扎过头发的红系带。我也是被梳起来的。去找李文秀,她用瓷的手一遍遍抚平我,我感觉自己不可避免地皱掉了,像我偷偷撕掉的辅导书,像抄了很多遍没送出去的八声甘州。她说,请你吃冰好不好?我骑车带你去卖鱼的旁边那家,那家最好吃。我说好,你能不能再帮我梳头发。卖鱼的门口放了一桶河蚌,我很早就知道那里面并没有珍珠。我也是一粒丑丑的石子,李文秀就是无私的裹住我的蚌肉,是拿珍珠来我也不换。
再然后我便想不起来了,毕竟是太久之前的事。也许有没有李文秀这个人都难说,但涂得仔细的圆珠笔油是真的,没舍得拆辫子干坐一夜是真的,在心里替你眉心点了很多遍的痣也是真的。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