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父日记
(纪实随笔)
杨崇德
第16天
年8月17日。农历七月十七。
星期六。
今天,医院、回到穷天老家的第3天。
凌晨2点40分,父亲要起床屙尿了。
大姐、三姐、弟弟、我,一同扶起他,坐上了坐便木凳上。
父亲屙了一大泡尿,感觉比昨天要屙得多!
屙过尿,我们又抬扶着父亲,坐在红皮沙发上。
看上去,父亲似乎更加消瘦了。
父亲的出气,夹带着一股十分用力的声音。嗡哝嗡哝地叫。
大姐和母亲,像两个守卫者一样,坐在父亲两边。她们静静地望着父亲。
父亲坐在那,仍在暗自用劲。偶然,还伴有一阵阵微微的痛苦声。
大姐拉着父亲的一只手。我扑过去,扶着父亲的后脑勺。我怕父亲支撑不起他的脑袋。
父亲实在是非常非常虚弱了。
扶着扶着,我手心里,就扶出了一层微微的汗渍。
我试着问父亲:爹,要不要扶你到床上去躺一躺?
父亲竟然同意了。
于是,我们在凌晨3点58分,又将父亲,搀扶着上了床。
父亲的呼吸声。很粗。像是一种首尾都很强劲的叹息声。
吸气如抽。呼气如泣。
伴随着父亲的吸气和呼气,他那个高高隆胀的肚皮,也在一陷一鼓,一鼓一陷。
我坐在父亲的枕头右边,听着他那艰难的呼吸,看着他那沉浮的腹部运动。
大家都很累了。
个个快然入睡。
只有我,还坐着父亲的枕头边。靠着床方,在观察着,倾听着,记录着,沉思着。
我知道,我实在帮不上父亲什么忙。
我只能这样,默默地守着。这对我自己而言,也是一种无尽的安慰。尽管我的父亲,现在他很痛苦。
外面的夜空里,一定挂着一轮皎洁的月亮。
我能够感觉得到。
因为,窗户格子外面,一直亮闪闪的。
故乡的月亮,要比长沙的、怀化的好看几分。它洒着清辉,默默地随着山峦,在移动。
大山都已经睡着了。唯独月亮,是醒着的。它在抚摸大山,抚摸山里的一切。它也一定摸到了我家的瓦屋。屋子里有一股炽热的气,它围在一个病痛者身边,交织着,升腾着。如果月亮能够再留意一下的话,它会更加感识到:这个孤独的守望者,正面对着那个昏昏沉沉的病痛者,爱气冲天了!
窗格子外面的山形,展示出一种朦胧的睡姿。就像沉睡中的父亲。只是它们没有我父亲的痛苦声。它们显得是那样的幸福。而我的父亲,现在却是这样的痛苦。
凌晨4点21分,我左边的父亲,突然从恍惚之中惊醒过来。
他嘴里哼出了一声“欧”的喊声。
这声音,有点怪异,也有点另类。
我似乎被吓着了。
我急忙认真地注视着父亲。
可是,突兀过后,又归于平静。
早晨7点10分,天空现出了洁净的白,蓝色点缀其中。
这让我的穷天老家,也格外地清爽、明丽了。
父亲想要起床。他一定是有点小便了。
还是屙出来不少。
淡黄淡黄的。
过后,父亲就坐在了那张红皮沙发上。
现在的父亲,他的活动范围,非常地狭窄:床、坐便凳子、红皮沙发。
也就只有这么三处地方了。
每一处的位置交换,都需要耗尽父亲太多太多的气力。
上午7点40分,丑几舅舅、猪栏舅娘、香梅姨姨3个人,从四卧龙走路过来,看望我父亲。
这三位亲人,是我满外公的儿女。
我的满外公,人长得肥肥壮壮,虽然是个农民,但他那副派头,双手交叉放在屁股上,挺着肚皮,敞开衣襟走,让人很容易觉得他是个搞公安的。不是个局长,也应该是个指导员什么的。
满外公说话,十分扎音。有种说一是一的味道。
他的三个儿子,头两个和他十分挂相,也是脸盘子大大的,肚皮高高的,走路有点地动山摇的架式。大的叫牛栏,老二叫猪栏,小儿子叫丑几。
我小的时候,去过满外公家里一次。在袁家乡的坳头村,和我外公所住的毛坪村,隔了好几个山头。
从“牛栏”、“猪栏”这些名字当中,你或许会猜到几分,他们一定是在牛栏、猪栏屋里或者牛栏、猪栏楼上生的。同时,你也可以猜到,我的满外公,一定也没有多少文化。有文化的人,怎么会给自己儿子这么取名呢?
这些名字,真是直截了当,毫不含糊,有一说一,说一是一。
满外公的性格,应该和他哥哥,也就是我的亲外公差不多。
我外公给我大舅舅取的名字,也是这样,直截了当。生出来有多重,就拿来叫之,取了个“五斤半”。和鲁迅笔下的人物差不多。
现在,你到我们新建乡政府一带,去打听一下“五斤半”这个人。估计连小孩子都知道。太有个性了,太容易记了。这个“五斤半”,就是我的大舅舅。
话又说回来,名字的好与丑,代表不了人的品行。
有的人,叫“富贵”、叫“长生”,希望富得流油,希望长命百岁。然而,到头来,他却还是穷得打喊、走得短命。
丑几舅舅一看到我父亲,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接着,就流出了泪水。
丑几舅舅也不怕什么是丑了。反正,他就叫丑几。
猪栏舅娘、香梅姨姨,也忍不住了,个个都在擦眼泪。
父亲也没有什么言语,静静地躺在床上。他在聆听亲人们的哭声。
父亲肯定在床上想,有什么好哭的呢?人都是要死的。你们就是再哭,也不能把我哭成原来的样子了。
不要哭啊,你们也要多保重!
我们把丑几舅舅一行亲人,一个一个劝到屋外去坐。
我们不想给父亲,增加太多的赤裸裸的伤悲。
上午8点,二姐给父亲喂了一小碗稀饭。
父亲吃得没剩下多少了。
父亲的胃口,好像有点恢复。
这太好了!
能够吃点稀饭进去,就会产生能量。当然,也会生成很多营养。
这对父亲来说,是他战胜病魔的力量源泉。加上父亲还肯喝点中药,加上故乡的山山水水,都在滋润着他。
父亲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太阳坡上的太阳,已经爬出了山头。
那一轮闪闪发亮的太阳,它把自己的满身金光,洒在了我家对面的窑龙田和溪水湾里。
那里的光景,映入眼帘中,让人心里亮堂、开阔。对日子充满了无限向往,也对我父亲充满了无限希望。
鸟儿依就在歌唱。
它们一天到晚,就只知道幸福地歌唱。
它们压根儿,就不知道人世间,还有什么忧愁和悲伤。
上午8点40分,父亲喝了一餐中药。
这很好!
我们的心情,也开始像天空的太阳那样,亮堂起来,开朗起来了。
我要给父亲刮一刮胡子。
虽然,父亲的胡子,不是很多。不像我,满脸的络腮胡,一两天不刮,就有马克思的雏形。
父亲脸上的胡子,早就改了姓,一律姓白。即使刚从肉里长出来的,就是白色的。
父亲的白胡子,这两天长出来不少。它们的生命力,极其顽强。这也是父亲的生命气息所在。
我托起父亲那个消瘦的下巴,对父亲说:爹,你不要用力,你的头,就这么摆着。我给你刮一刮胡子。
父亲很是配合。他微闭着眼,任凭我在他的脸上、嘴唇、下巴上刮来刮去。
为了刮干净那一小撮顽固的胡子,我拔动着父亲的脸皮。
因而,父亲的模样,也就在我的手掌里,不断地变形。
我也感触到了父亲那微热微热的鼻息气。那股气流,配合着他的腹部,在缓缓流动。
父亲脸上的胡子,虽然没有我脸上的胡子长得凶、长得疯。父亲是个男人,是山间的男子汉,他的胡子,还是要不失时机地一拨一拨地长出来。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对付他嘴边的胡子,采取的措施,却是非常地原始,那就是:扯!
父亲也不怕痛,一根一根地扯。
用的工具,是硬币。
记得小时候,我偷了抽屉一角的两枚硬币。也不知是五分的,还是两分、一分的。反正,被我偷去买糖了。晚饭后,父亲在抽屉里翻找他那两枚硬币,他在房里骂:是哪个鬼崽崽,偷了我放在这里的两个“银毫子”(硬币)!
我们都不承认。
找不到,父亲也不发怒。他坐在中堂里,扬起脖子,用手在嘴巴下面扯。每扯出一根胡子,他就把它粘到自己大腿上。
当然,父亲的那种扯法,效果很差。有时候,扯一根胡子,需要好几次,才能成功。
从此,我才知道,抽屉里的硬币,对父亲来说,用处是多么大。
父亲用惯了硬币扯胡子。住到怀化后,我要他用我的胡须刀。他怕刮到肉皮,坚决不肯。
今天,我还是用这种胡须刀,为我的父亲刮胡子。
父亲却没有一点的怯意。
他知道,我会让他脸上的胡须,消逝殆尽的。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为父亲刮胡须了。
经过我的一番刮摸修整,我的父亲,好看多了,也年轻多了。
胡须这东西是什么?
虽然包含着沉稳,但更是衰老的一大表现。
胡子没了,父亲有点返老还壮了。
上午9点16分,小妹为父亲,喂了一次利尿药丸。
父亲屙尿之所以比较通畅,和这小小的利尿药丸,很有关系。
因此,我们必须按时为父亲服用。
父亲也很看好它,药放到舌头上,喂点水进去,他会主动而又艰难地往下吞。
父亲静坐在红皮沙发上。红皮沙发,就靠在木房的后门边。
从这里往外看,直通我家的老屋门,直通我家的晒谷坪。晒谷坪虽然不是很大,但也显得很开阔。
从这扇门,往远处看。看到的,就是对面那两座大山,一座叫九坡崂上,一座叫白洲坡。
两座山的连结处,是一个山坳,下方叫做溪水湾,上方叫做阿口里。
阿口里那边,有一条小山路,直通小岩村。也就是与我们村争夺卢桐冲山脉的那个村。小岩村所处的位置,比我们穷天还要高。因此,那里的人,就更加霸蛮,有些不讲道理了。他们自己所处的地方不好,又想占别人的老地方,这怎么说得过去呢?
我的父亲,不理他们那一套。他当穷天生产队长时,就坚决地粉碎了小岩村霸占我村山脉的阴谋。
别看我父亲没一点文化,但是,他很会拿捏道理。只要道理被他捏着,哪怕是去找县委书记评理,他也敢。
因此,父亲被那帮人,骂作是“人王”。
人王怎么了?
是讲道理啊,又不是打架!
父亲望了望对面那些山,慢慢地合上了眼皮。
父亲似乎对那些山峦,没什么留恋的了。他低下了头,沉浸在他的辛劳中。
我坐在父亲身边,一边记录着这几天的点点滴滴,一边静静地陪护着父亲。
我轻轻地拍了拍父亲,我问父亲:爹,你好生看一看,对面到底是哪里?
父亲抬起头,无力地望了望。
尔后说:九坡崂上。
答对了!
父亲,你答对了!
是九坡崂上!
是我们穷天的九坡崂上!
父亲还认识我们的故乡!
我相信,故乡,是任何人都难以忘怀的。
不管你走到哪里,也不管你处在多么艰难的困苦之中,故乡永远是你的影子,是你的心灵家园。
父亲尽管虚弱、迷糊成这样了,他一眼还是认出了故乡。
医院里说梦话时,也离不开故乡的一山一水,一桥一路。
父亲一个人躺在床上,他完全是用故乡滋养着自己。
只要故乡还在心里,那么,这个人,就一定还能坚强地行走!
上午10点45分,牛栏舅舅和舅娘以及他们的儿子,也从怀化城里,赶来看望我父亲。
前面我已经说过牛栏舅舅的事,但没有交代牛栏舅舅的细况。牛栏舅舅他是有工作的人。猪栏舅舅和丑几舅舅,都在农村,只有他谋了份正式而稳定的工作。
可能是牛栏舅舅当兵打仗,得来的这份工作。在电业局,福利待遇很不错。
因而,我们的牛栏舅舅,就抬了个非常漂亮的舅娘进屋。长得有点像林黛玉,笑起来像朵花。加上我牛栏舅舅也还魁武壮大,生出来的崽,也就帅。
他们一家三口,开了个高底盘的车,一路巅簸到我们院子中间。
牛栏舅舅握着我父亲的一只手,静视了好长时间。
他说:苦日子都熬过了,现在正好过生活了,又得了这样的病,嗯——
牛栏舅舅又回忆起他的父亲我的满外公来,说:我爹也没享到多少福,在老家薰腊肉,不小心坐进了火堂里,被烧成那个样子。受了苦后,还是没挺过去,嗯——
牛栏舅舅要我父亲“挺”。挺过了这段时间,就会好的。
我知道,牛栏舅舅是在安慰我父亲,在安慰我们所有人。
一个“挺”字,谈何容易。那是被动而为。医院都无法收治了,靠一个弱者自己去“挺”,这是多么心痛的事啊!
眨巴眼叔的大儿子周南早,从怀化回老家,也特地过来看望我父亲。
南早的脖子上,吊着一根金珠子项链。也不知,那些金珠子,是真金呢,还是镀金的。反正,看起来,很潇洒,和他说话一样潇洒。
南早大声说:鸡窠叔,不要紧的,好好养病,慢慢会好的!我爹还想和你好好玩一玩,他还欠你三脚盆香棍呢!
上午11点,贵凤婶婶进屋来了,她是瓦崽叔的老婆。我们最亲的大婶婶。
大婶是个重感情的人,一进房间,就流泪。
一下子,也就带动了我的母亲、大姐、二姐、三姐、大妹、小妹,个个都跟着流泪。
大婶把头上的斗笠一丢,用手摸了摸我父亲的额头,欧欧地哭。
父亲对这个大婶,是恩爱分明的。
她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父亲会直接批评她。这连大婶的公公老子我的满爷爷,也不会这样做。
有一次,大婶与她的弟媳妇我的解妹几婶打架。双方的男人,都不去劝,看着打。我父亲看到了,很是生气,走过去,将他们拉开,一顿大骂:你们俩个,都是苕婆!打到自家屋里来了!有本事,你们到外面去打啊!打自己人,算什么?——啊?!
父亲然后就骂大婶:亏你还是做老大的,是家里的女榜样。你这么大打出手,她是你的仇人吗?有什么事,要讲道理的!打,能把事情讲清楚吗?
因为那次父亲的痛骂,大婶一时想不通。隔了大半年,都没喊我父亲。
父亲觉得没什么,问心无愧。后来,大婶想明白了。父亲还是对她一个样。
现在,大婶的哭,一定是在感谢我父亲的无私关爱。批评人,其实也是一种爱。
二婶婶已经得癌症死了,现在就是想见个面、说句话,都没有机会了。这个时候,去回想当年双方开打的事情,又是多么内疚啊!
父亲躺在床上,眼角里,似乎也有了泪水。
上午11点半,松桃坐方才的车,从怀化赶过来。
松桃第一时间,钻进房间看父亲。
松桃眼角溢满着泪,但没有哭。
松桃把我拉到一边,说:我感觉,医院要好一些了呢!他如果有胃口,就劝他多吃一点。要不要到院子里,去买一只土鸡?
我说:家里买了土鸡。爹吃不下的,他不沾油脂味。
中午12点38分,父亲起来吃了一小碗粥。吃了几口水,拉了一泡尿,排出一小节大便。尿液偏黄。
父亲看上去,仍旧没有多少精神。他斜坐在红皮沙发上,闭目养神。
下午2点35分,四卧龙村的同族人贤长叔来看父亲。
父亲还是认识他。但他没说什么,开始呻吟了。
父亲的痛,又来了。
下午3点10分,父亲头发流汗,枕头全都湿透了。
我们给父亲抹洗了番后,又给他换了衣服。
十分钟后,父亲的头发,再次流汗,枕头又湿透了。
父亲是在迎接着痛疼。
没办法,给他服了一粒镇痛丸。
下午3点半,父亲屙了一次尿,并排出了一节既粗且长的大便。
父亲坐在红皮沙发上,大姐给他喂西瓜。
父亲吃了七八块小西瓜。
父亲坐在沙发上,一直在昏睡。
父亲的嘴唇右角,不时有口水流下来。
父亲的双脚,看起来更肿了。
下午5点19分,开凤婶来看父亲。
开凤婶开口闭口,说自己头晕。她白天晒了一桶水,晚上用来洗澡。
我们留她在我家吃晚饭,她说家里还有稀饭。她胃痛,吃稀饭,好消化一些。
开凤婶一手拿着一把蒲扇,一手拄着柺棍,回家去了。
刚才,下了一场太阳雨。雨点很大,很快就淋湿了干涸燥热的地面。
气温也慢慢变得凉爽起来了。
这是山里人最期望的。
已经十来天,没有下雨了。植物需要雨,人也需要雨。
因此,今天晚上,应该是个相当不错的夜晚。预示着人们,今晚可以睡一个凉爽的觉了。
我的父亲,依旧昏昏沉沉地坐在沙发上。
他感受不了雨的来临。
外面的世界,似乎离他越来越遥远。
下午,母亲一直坐在父亲身边。
她一只手抓住父亲的手,望着他。不时为父亲擦嘴角边流出的口水。
母亲多么希望父亲,能跟她说说话。哪怕是一两句。可父亲,只顾沉迷于他的昏睡之中。
外面的雨,引起了母亲的注意。母亲静静地望着外面,望着那空中帘儿飘飘似的雨滴。
母亲抓着父亲的手,她想把外面的阴晴冷暖,通过手握手的方式,传达给父亲。
母亲希望自己,是昏睡之中父亲的一双眼睛。帮他看故乡的一切。
晚上7点,我们扶起父亲。
今晚,我们给父亲喂点面条。
晚饭后,崩檀叔来看父亲。
我们一家人,都坐在父亲所睡的房间里。
父亲坐在红皮沙发上,靠着一个大枕头,斜斜地,睡着了。
崩檀叔无法与我父亲对话。
崩檀叔只是不停地操起他手里的蒲扇,一边扇风,一边痴痴地望着我沉睡的父亲。
崩檀叔小我父亲十几岁,他可是我父亲在故乡的铁老弟了。
崩檀叔最拿手的活,就是拉锯,锯木板。我家这幢新木房,所用的木板,基本上都是我父亲与崩檀叔在山里锯成的。
锯木板的活,可能你没见识过。相当地吃力,而且很需要技术。一根木头,放好墨线后,扛到木马架上,然后钉上马钉。一边站一个人,捏着长铁锯,就开始咬着木头上的线,你拉我推地锯起来了。还要时刻观察着锯齿的走向,一定要跟着墨线走,不能偏。如果偏了,锯下来的木板,就不成规格了,轮为次等板。
父亲之所以经常请崩檀叔锯木板,主要是他有耐力,而且能把握住力度,能保持锯齿不跑线。
这就是耐力加技术。
有的人,只有猛劲,没有耐力,这不行,拉几下,就会大口大口地喘气。锯不了几块木板。
在穷天,拉锯拉得好的,可能就只有我父亲、崩檀叔、眨巴眼叔了。
当然,父亲请崩檀叔来锯木板,除了开足工钱,不亏待他以外,还吩咐母亲把菜搞好些。
家里最好的菜,当然就只有火坑上面悬挂的那两块腊肉了。母亲把腊肉切得好大好大一块。吃饭的时候,父亲朝崩檀叔碗里连续夹三四块。崩檀叔也不过多地谦让,吃得满嘴都是油。腊肥肉,我一般吃上两块就觉得腻了,崩檀叔吃得津津有味,像吃萝卜一样。这让我打小的时候,就有一种错感:力气与吃肥肉,可以划等号。
崩檀叔还有一个习惯,就是:不自觉地掉口水。仿佛他一天到晚,都是处在饥饿状态。可能是他用的力气太多了,也可能是他吃肥肉比较猛。
现在,崩檀叔的生活,也好了无数倍。他也不吃肥肉了。医生说他有脑梗,吃不得肥肉,他现在非常注意保养自己,烟也戒了,酒也戒了,肥肉也不吃了。
崩檀叔坐在我父亲的床沿边,对我们说:你们的父亲,我的老哥,真是厉害!
他举起了他的一个大拇指,夸着说:算这个!
抹了一下嘴巴,崩檀叔又说:老哥,呷得起苦,做工夫厉害无比。我比他年轻十几岁,我拉锯都拉不赢他。他也不抽烟,不喝酒,呷菜很斯文。他可以从上午拉到下午,中间也不怎么休息。我都被他拉恼火了。真是厉害!
爹啊,崩檀叔一直在夸你,你听到了吗?
晚上8点半,我们三四个人,把父亲抬上了床。
晚上10点过5分,我、大姐、三姐、小妹,一起搂扶着父亲,下床屙了一回尿。
外面黑乎乎的,二姐负责到外面去倒尿。
我家老屋那头,也是多年没人居住。满爷爷、满奶奶都已经过世五六年以上了,连五十不到的光子叔叔,也过世好几年了。本来,那头应该住着松娃叔的,他被父亲劝进城里过生活去了。
满爷爷的老屋里,有个长长的过道,直通屋背后的田和山。田现在不是田了,是长满一个人高的芭茅地。后面羊角冲的山,就更茂盛了,树密扎扎的。白天,我们还敢到满爷爷的老屋瞅一瞅,但是到了晚上,那就要考验人的胆量了。并不是怕鬼,主要是太阴暗了。
老屋里长期没人住,没有一点人气,一个走进去,会联想到满爷爷、满奶奶在世的情形。他们都基本上坐在火坑旁。火坑里的柴火,又烧得不是很旺,烟雾袅绕。
我记得,我每一次去看满爷爷、满奶奶他们,他们都会眯着眼睛说话,主要是被烟雾熏着了眼。只能这样说话了。他们俩个,是我父辈中最亲的长辈了。说话一个唱,一个捧,像是在说相声一样。很慈善,也很贴心。
现在他们都不在了。他们俩人的遗像,都摆在松娃叔的中堂神龛上。都笑眯眯的。你仔细对着他们的遗像看,仿佛都会动眼睛,他们盯着你微笑。
二姐胆子大,端着父亲的尿,走过满爷爷老屋的过道,走过松娃叔的中堂门,来到屋边的田沟里倒尿。倒完尿壶,还要到田里去洗。
我妻子松桃怕二姐不方便,也就每次主动尾随在二姐后面,帮她用手机照明。
晚上12点24分,我、大姐、三姐、小妹,一起又搂扶着父亲下床。父亲屙了一回尿。
外面更加地黑了。二姐和松桃两个,一起到外面去倒尿。
二姐进来的时候,不小心一脚踩在了大妹的脚杆子上,大妹只喊“哎哟”。但没有骂。
有人说:这一点痛,就喊“哎哟”,爹现在那么难受,你听到他喊了几声“哎哟”了?
大妹窝在被子里说:我能与爹相比吗?爹是什么人罗?天不怕,地不怕,他哪个都不怕!
爹,这就是你的儿女们,对你真实的评价!
(本篇写成于年10月2日。年11月2日夜,于长沙家中稍作修定。)
请看续文:《陪父日记》(第17天)
关于本纪实作品的几点声明:
1、本纪实随笔,写作于我父亲去世后的两个月里。当时,父亲在生病住院期间,国内还没出现新冠疫情。因而,我们七姊妹医院里,守护在父亲的身边,直到他离去。我这个日记体系列性文字,写作于年9、10月间。父亲病重至离世期间,国内无疫情,这也是上天对我父亲的恩赐。
2、本纪实随笔,于年发表在本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