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下午,太阳斜斜地挂在干枯的枝杈上,北风萧萧,放肆地悲鸣着,把冰凉的同情不管不顾地吹满了孤寂的孙家庄,在灰*色的暮气沉沉里,独独那片绿油油的麦苗蓬生了些生机,在麦田的深处,一座闪烁着五颜六色的新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清新的泥土浑圆地包裹着一条可怜的旧生命,上演了一出生的轮回。
宾客散尽,大门上白纸黑字的对联被风吹得哧哧作响,破败的院落又回归了往日的宁静,孙强把眼睛红肿的老娘扶到床上安抚睡下,背着一把泛着冰冷的尖头铁锨出了门。
“强啊,你去哪儿啊?”邻人三奶奶拄着拐棍关切地问道。
“三奶,今天用人家的锨,我去还一下。”孙强笑着说,仿佛这只是一个平常不过的下午。
孙强背着明亮的铁锨步态轻盈地走入了广阔的麦田,这股轻盈里有些头重脚轻的恍惚,艳丽的花圈矗立在坟头生出了些多余的威,孙强绕着眼前这堆新土用铁锨拍了又拍,面色沉重,蜡*的比脚下的*土还要*,尔后一个踉跄栽倒在地,声嘶力竭的哭嚎了起来。
“爹啊,我那可怜的爹,我以后再也没有爹了。”
哭声似一曲肝肠断的歌,婉转低沉,在麦田里泄下了无以诉说的悲。
哪是要还什么铁锨,只不过想最后和爹告个别。
孙金锁下矿是几年前的事情了,村里有在山西煤矿打工的人过年回来,闲谝闲传里透露着收入如何如何的可观,孙金锁动了心,眼看着孙强也大了,咬咬牙干几年,给娃盖上房子娶个媳妇儿,也算是这辈子给娃有个交代。
年关刚过,孙金锁就背着铺盖卷儿随着村里的人去了山西,那是一个私人的小煤矿,一眼望去,满目疮痍的黑,漫天的煤尘里让孙金锁看到了一张张的红色大钞。
孙金锁自告奋勇的当上了炮工,在井下炮工是最危险的工种,相应的也是收入最高的工种,一声声的炮响炸出了孙金锁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希望。
炮声过后井下烟尘弥漫,对面几步远的工友也得靠强力的头灯才能分辨出来谁是谁,在煤尘的包裹里,井下和井上宛如两个世界。
每次下了工,洗漱完毕,蜷缩在昏黑的宿舍里,一边抠着鼻子里凝结的煤痂,一边听着收音机里的秦腔,成了孙金锁最惬意的时刻。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日甚一日的咳嗽加重和呼吸不畅,医院检查,看着检查单上的“尘肺病二期”,听完医生对这个病的介绍,孙金锁才知道了什么是手足无措。
这个病咋就治不好了?
好端端的咋就得了这个病?
这以后出不了力干不了活了这可咋办啊?
孙金锁想不明白,“尘肺病”这三个字也由不得他能不能想明白。
孙金锁回到了孙家庄,带着煤老板补偿的三万八千块钱,领钱的时候煤老板拿出了一份保证书让孙金锁签,一次性补偿,以后和煤矿概无任何关系。煤老板的趾高气昂和孙金锁的唯唯诺诺如同虎口下侥幸谈妥的羊,孙金锁签完字反倒有了一些轻松,尽管这轻松是跌入万丈深渊前的片刻宁静。
这么厚一叠的钞票在贫穷面前,足以击溃对生的渴望。
孙金锁并没有为自己有什么惋惜,他唯一有的就是对孙强的愧疚,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给娃娶下个媳妇儿了。
羊圈是在孙金锁的指挥下盖成的,砖是拆了老院墙的砖,瓦是破旧的石棉瓦,只有房梁的椽木是低价买来村民的闲置品。
孙金锁震天的咳嗽声一天比一天严重,时常会咳出带血的浓痰,一段几十米的路也得歇个两三次才能吃力的走完。
作为一个尘肺病病人,孙金锁完全的丧失了一个农人以之生存的劳动能力。
“爹,母羊下崽了,咱现在有15只羊了。”
“爹,村里明天浇地,苹果园得好好浇浇,今年旱的很。”
“爹,我去集上嘞,你和我妈有啥想吃的,我给你买回来。”
在孙金锁生命的最后几年,孙强几乎以一己之力接过了父亲养家的担子,孙金锁像一个耄耋的老人,每日坐在门楼下消磨着已经无用的生命,所有的村里的,家里的讯息全凭儿子的“汇报”,孙强除了地里的活,还要喂养圈里的羊,忙完这头忙那头,饭点到了哪怕自己不饿,也得赶紧回家做饭,母亲因为风湿病已经卧床多年,父亲现在又这样,对于孙强来说,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同龄人忙着恋爱忙着结婚忙着享受生活,他不得不早早的就开始了反哺,他同样也没有选择。
在无数个夜深人静月明星稀的夜晚,孙金锁两口子躺在床上相顾无言的默默流下了苍老的泪。
“我们怎么还不死,可拖累了我的娃。”
孙强的母亲经常呜咽的念叨,孙金锁听了总是不说话,喉咙发紧的像是上了千百颗螺丝。
孙金锁如愿的死了,死在一个太阳明艳的正午,斜靠在竹椅的靠背上,耷拉着头发稀疏的脑袋,胸前淌了一片涎水,宁静的像是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
二
“强啊,妈跟你商量个事中不中?”
“啥事儿啊?你说呗。”
“妈是这么想的,咱的地给包出去让别人种吧,羊给卖了,你别整天在村子里了,你看现在的年轻人谁还整天沟子撅着天天在种地,你也老大不小了,妈不能天天把你拴在这儿啊。”
孙强埋头呼噜呼噜喝着碗里的米汤,脸色变得铁青。过了半晌孙强说:“以后你别再说这话了,你是想我把你一个人扔在家让村里人在背后骂我呀。”
母亲不再言语,浑浊的眼睛变得通红,以一个村妇母亲的暗自垂泪表达着对儿子的愧疚。
母亲的眼睛越来越浑浊了,在孙金锁去世的第二年彻底的看不见东西了。
平日里母亲卧病在床,凭借着一双巧手做出了各种花样的鞋垫托着邻居大婶大娘卖一卖贴补一些家用,起初只是看东西有些模糊,母亲没有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因为孙金锁的去世哭得太多,只到有一天在穿针的时候眼前一黑彻底看不见东西了,母亲才开始慌张了起来。
那一刻母亲嘤嘤地哭了起来,仿若一个伤心的少女。母亲总念叨着“我咋还不死啊”,母亲不怕死,怕的是连累儿子,这一下万一查出个三长两短,孙强可怎么办,哪有那么多钱再去治病。
孙强是在母亲吃饭的时候颤颤巍巍拿着筷子端直地插进了辣椒罐里发现的异样,母亲是个口味清淡从来不吃辣椒的人。
“妈,你咋了,咋还吃辣椒了?”
“啊,不咋,今个儿嘴里老是淡的很。”母亲游离着无神呆滞的眼睛心虚的说。
“妈,你眼咋了?我咋觉得不太对啊。这是几?”孙强在母亲眼睛前伸出三个指头。
“你眼睛是不是看不见了啊妈?”孙强哇的一下哭了出来,这个二十多岁的精壮汉子在失去父亲后敏弱的再也经不起一点母亲身体的报警。
母亲终究是没有拗过孙强的软磨硬泡,一路上一老一少母子二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凝结在空气里的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的惴惴不安,万一有个万一呢。
万一还是有了个万一,脑部肿瘤压迫视神经导致的双目失明,需要立即住院准备手术。
母亲不安的问孙强,这是咋回事儿,为啥还要住院。孙强故作轻松的说:“没事儿,医生说是视网膜脱落,需要动个小手术。”
“走,咱回家,我不治,我整天在床上,脱落就脱落,我要这眼睛也没啥用,治它干啥。”母亲斩钉截铁的说。
“咋,你就不想看看我以后娶的媳妇儿长啥样,丑不丑俊不俊啊?你怕个啥,你年年都交有新农合医保,又不用咱花啥钱。”孙强亲昵的拉着母亲的手,语气里尽是不值一提的做派。
听了孙强这么说,母亲才不再争执,听从了医生的安排住了院。
办好住院手续,安顿好母亲,医院,他要回家拿一些东西,还要去银行取些钱,这次住院,谁知道要多久,要花多少钱,孙强心里空落落又紧巴巴。
下了城郊的公交车,孙强专门绕远拐了一条小路回家,在拂面的柔软的风里,孙强丝毫没有感受到惬意,他想到了临终前奄奄一息的父亲,想到因为舍不得花钱看病后来不能下床走路的母亲,想到穷了这么多年从来不知道谁可以依靠的自己,越想越觉得委屈,越想越开始心疼,走着走着竟放声大哭起来,长串的眼泪滑过黝黑粗糙的面颊扬在了荒草萋萋的秋里,滋润了一抔*土,碎了一个汉子的心。
医生面色凝重的指着片子说,你看,现在已经发生了颅内转移,颅内压过高引起了感觉障碍,目前手术主要是减压性手术,通俗的说就是把脑子里因为肿瘤引起的压力给缓解下来。
孙强木然地点了点头,一脸茫然的看着医生,他不关心这些,他只想知道母亲能不能治好。
“医生,我妈做完手术能不能治好?”
“这个不好说,作为医生,我不能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我们肯定是尽最大的努力来救治。你的母亲也确实是非常能扛,之前应该也是受了很大罪,小伙子,你母亲很伟大。”
孙强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在母亲眼睛看不见之前其实早就有预兆,只是母亲不愿意说,一个人忍受着病痛的折腾。孙强狠狠的抽了自己几巴掌,被洪水猛兽般的自责长久的湮灭在了夕阳血色一样的余晖里
在医院的一个多月里,孙强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走廊的长椅上,楼下的停车场,和其他为了省钱的病人家属一样,哪里能睡觉就睡哪里,医院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家财万贯也好,破衣烂裤也罢,医院,就等同于告别了体面。
孙强也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有时候一天就吃两个馒头,医院食堂几毛钱一份的菜也舍不得打,总想着省点钱,再省点钱,省下了钱就能给母亲交住院费,就能用好一些的进口药,尽管这杯水车薪无关痛痒
孙强怕了,穷怕了,每天花钱像流水,交完钱心就像被扎了一样疼,怕没钱,更怕耽误母亲治病,这世上最亲最亲的亲人,只要能治好病,砸锅卖铁孙强都愿意。
母亲终究还是走了,术后并发症引起的感染,那天孙强是瘫医院架回来的,神情恍惚像是丢了*。
“娃啊,你不能这样,得坚强一些,你妈的后事怎么操办还得你来拿主意啊”,二伯抹着眼泪说。
“二伯,我妈的事儿你帮着给操持吧,该打墓打墓,淘米磨面买肉买菜你全权做主,办的好不好我全没二话,钱我一分钱不少。”
“娃,有你这句话,二伯就替你拿主意了,我娃可怜啊。
说完两个大男人竟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响彻云霄,惹得眼窝浅的媳妇儿大娘也禁不住的抽着鼻子红了眼眶。
旧坟旁边又立了新坟,黑发人接连送走了两个黑发人,三十岁,而立之年的孙强,子然一身,从此以后,再也没爹问没妈疼,在无边无际的荒凉里,孤身一人与薄情的世界相处。
三
大年三十,一场纷纷扬扬的漫天大雪铺满了孙家庄的角角落落,蒙蒙的阴沉难掩忙碌了一年的农人对新年的喜乐期盼,一盆一盆的炸豆腐,炸丸子,炸面饼堆满了家家户户的厨房,鸡鸭鱼肉也加工准备妥当,就等着在阖家团圆的融融欢喜里端上饭桌,大红的对联刺破了皑皑的白雪,鞭炮声此起彼伏,蛰伏了一冬的精气神儿都在此刻呼之欲出。
孙强满脸胡茬的躺在床上,眼睛死死的盯着房梁,眉头紧锁,心里涌满了苦楚和凄凉。
这是孙强第一次一个人过年,冷屋冷灶少了些人的温度,孙强没心思过年,也没准备什么年货,他甚至有点抗拒,万家灯火对他来说无疑是巨大的刺痛。
“啪啪啪”,二伯把门拍的山响,孙强提拉着鞋装作睡眼惺忪的样子开了门。
“二伯,你咋来了?”
“咋,年都不准备过了,这么早就睡觉了。”
“不是,早上起的早,歇会儿。”孙强怯怯的说。
“别睡了,收拾收拾,一会儿去二伯家吃饭。”
“不去了,我在家自己做点就妥了。”孙强下意识的拒绝了二伯的盛情,他不想去掺和别人家的热闹。
“你辉子哥回来了,晚上有事儿给你说,你别让我一会儿来拽你,快点儿的。”二伯没管孙强的愿意不愿意,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了。
孙强到二伯家的时候,满满当当一大桌的菜已经准备妥当,辉子哥一家三口和二伯二娘围坐一桌,就等着孙强入席了,辉子哥假装生气的起身在孙强胸口锤了一拳说:“你个孬货,还准备让八抬大桥去请你啊。”
孙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辉子哥,看你这话说的,我都不知道咋接了。”
待孙强坐定,二伯以一家之主的姿态发了言。
“一家人齐齐整整坐一起吃个饭,这就是过年,今天你们兄弟俩陪我喝点,好好乐呵乐呵。”
面对二伯一家的热情,孙强心里生出了许多的感动。人是群居的动物,在丰富的人类情感里,人需要家庭,需要亲情,需要陪伴,需要温暖。倘若失了这些,人就会孤独,孤独会消磨人的意志,蚕食人的精神,让人在情感的空洞里郁郁寡欢,人就没有了精气神儿。
在推杯换盏一瓶酒倒完后,二伯才满脸通红的说:“强啊,我是你二伯,从小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现在这个处境,二伯得把你当自己的娃对待。我跟你辉子哥商量过了,过完年你跟你辉子哥一起去郑州,他在郑州那么多年了,多少能帮衬你一些,你还年轻,换个环境,换个活法,你看中不中。”
孙强借着酒劲,眼睛有些迷离,低头抠着手上的茧子默不作声,他没想到二伯要说的是这个事情。
辉子哥接着说:“咱兄弟俩从小光屁股长大,咱俩就不要见外了,你跟我去郑州也好有个住处,现在好多人开网约车,你也有驾照,那活儿不费力也不费脑,租个车,一个月也能落个万把块钱,你要愿意我来帮你联系联系。”
人在激动的时候会哭,在伤心的时候会哭,哭真是个美好的技能,这个技能是心绪的宣泄口,因了这个技能,情感的饱满得以更完整的表达出来。
孙强红着眼眶噙着泪说:“二伯,辉子哥,我没啥本事,光让你们为我操心了,我就是怕麻烦你们。”
“行了,别说这外气话了,过完年你跟我走就妥了,喝酒喝酒。”辉子哥端起酒杯说。
四
孙强是带着块钱去的郑州,这是他全部的家当,为了给母亲看病,外面还欠下了几万块钱的债,一场亡人的恶疾让孙强几年的辛劳付之一炬。
辉子哥的家是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嫂子把客卧收拾好让孙强住下,住着城里人的房子,孙强多少有一些不自在,一言一行都显得拘谨,倘若只是辉子哥,那倒也没什么,现在人家毕竟一家三口,自己终究是个外人,孙强小心翼翼的,生怕招嫂子的烦。
网约车公司,一个月租金,保险什么的都不用管,但是需要交一万块钱的押金。
那天和辉子哥回来后,孙强有些不露声色的心事重重。
“你觉得咋样,他们这车是新能源的车,充电比加油的成本低的多。”
“挺好的,挺好的。”孙强憨憨的笑着,脸上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尴尬。
“那咋弄,明天交罢钱,你跑跑试试吧。”
“辉子哥,要不再等等吧,我这两天再看看有没有别的。”孙强有些难为情的说。
“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没钱交押金?”
孙强假装在玩儿手机,低头不说话。
“好我的兄弟啊,你咋现在跟个娘们儿一样,我先给你拿一万五,你先应急,等你啥时候有钱了再给我就妥了。”辉子哥略有生气的说。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辉子哥几乎没再见过孙强的面,每天天不亮孙强就出了门,晚上十一二点收车回来往往一家三口已经睡下。客厅的茶几上隔三差五会有孙强买回来给侄子的水果零食,花不了几个钱,但也表达了一番心意。
羞赧的孙强总是怕添麻烦,那一方十几平方的卧室,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他尽量的避免在这个家里多待,有时候晚上困极了就停车在路边眯一会儿,再强撑着继续接单。
辉子哥明显的能感觉到孙强的拘谨,三番五次的让孙强晚上回来早点在家里吃饭,孙强总是变着借口的推脱,让辉子哥哭笑不得。
如果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那孙强的命数里一定写满了不堪,这不堪是老天爷对孙强的偏见,过了这道河,再给你面前堆上一座山,翻过了这座山,发现前面还有更高的山。
孙强出车祸了,发生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晚上。
那天孙强满心欢喜的接到了一个去中牟的单子,对于网约车司机来说,最喜欢的就是这种长途的大单子,跑了几个月车,孙强慢慢的上了道,对郑州的大街小巷也熟悉了起来。
送完客人已经将近十二点。雨刷刷刷地摆动,像是一个欢欣鼓舞的小人儿,宣示着一天忙碌的结束。宽阔的郑开大道上车影稀疏,严重的休息不足,孙强越开越困,眼皮子耷拉着,路灯在雨里投射出的光变得越来越模糊。
“砰”的一声巨响,在一个没有红绿灯的路口,孙强的车直戳戳的钻进了渣土车的肚子里,得亏渣土车刹车及时,小车才幸免于难没有被碾压成一坨铁泥。
孙强吃力的从车里爬出来,头上血流如注,混着瓢泼的大雨,孙强湿漉漉的像是一个被血染红的雨人。
孙强只觉得双腿发软,脑子嗡嗡的一片空白。
完了,这下完了,闯下了天大的祸事了。
救护车来的时候,孙强死活不愿意上车,反复的近乎哀求的说没事儿,身体没有什么不适,只是头上磕了个口子,任交警和医生怎么劝说都执拗的无动于衷。
事故鉴定报告很快就出来了,孙强因为疲劳驾驶,承担事故的主要责任,渣土车经过路口疏于观察,承担事故的次要责任。在停车场看到面目全非的车,孙强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果当时车速再快一点,如果渣土车没有及时停车,自己的小命可能早就没有了。
孙强觉得顶对不住辉子哥,怪自己不争气,好不容易生活的希望闪现出了一点眉目,又让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辉子哥不断的宽慰孙强:“兄弟,怕啥,车报废就报废了,走保险就行了,主要是雨下的太大了,这也不怪你,人没事儿就已经是万幸了。大不了从头再来,怂个啥。”
如果真像辉子哥说的那样就好了,可毕竟没有这个如果。
在和公司对接手续的时候,孙强被告知需要赔付公司三万块钱,孙强有些懵,不是有保险么?怎么还需要我个人赔付?运营专员翻着合同耐心的给孙强解释,孙强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坐在椅子上紧张的搓着手,脑子又是一片空白,如同刚发生车祸的那一瞬间。
孙强听不懂,他只知道他还得赔三万块钱,对于他来说完全无力承担的三万块钱。
孙强是深一脚浅一脚走出公司的,他觉得胸口很堵,有一团东西憋胀的难受。街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一片都市的繁华忙碌和欣欣向荣。
孙强躲进了一个僻静在小花园,在四下无人的空旷里呜呜地哭出了声。
他想起了小时候闯了祸回家挨爹的打,还有被揍得鼻青脸肿后母亲宠溺心疼的眼神。他想抱着母亲好好说说他的无助,他想再让爹揍一顿。
孙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混着鼻涕在黑黢黢的脸上画了幅极丑的画。直哭得心口一阵恶心,胆汁似乎都要吐出来了。
孙强回老家筹钱去了,三万块钱的事情他没有告诉辉子哥,他觉得他没脸说。但是回去找谁去借钱,他也不知道,欠下的几万块钱还没还上,谁又能借给自己钱呢。
五
这次回去,孙强再也没有来郑州,在他命数里,一座更大的大山端直地朝他砸了过来,砸得他丝毫没有招架之力。
后来,躺在病床的孙强时常在想,我上辈子一定是做下了什么伤天害理不能宽恕的事情,才让老天爷这么容不下我。
如果不是二伯严词厉色的坚持,孙强医院。
那天在饭桌上,二伯热情得又是倒酒又是夹菜,关切地询问着孙强在郑州的种种,兄弟俩对家里向来报喜不报忧,二伯天然地认为,在广阔的世界里,披荆斩棘大步流星地向前走,总是会闹出些动静的。
孙强唯唯诺诺左右闪躲地应着,这顿饭吃得他手心直冒汗。
“吃吃吃,大小伙子的,多吃点,怎么半天都不动筷。”二伯以一种类似慈父的关爱敦促着孙强。
“吃着嘞吃着嘞,二伯你别光给我夹菜,你也吃。”
事实上,孙强吃得极为艰难,肚子里翻江倒海,看着一桌的丰盛,嘴里却是兴趣索然,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总是吃不下,强撑着吃完又会吐出来。即便长时间饥一顿饱一顿,吃饭没有规律,孙强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孙强在喝了一杯二伯倒的酒后,忽然胃部一阵痉挛,他用拳头吃力地抵着肚子,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丝,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孙强顶着死灰一样的脸低着头迎着二伯一声声殷切的关怀。
“强,你是咋了,是不是哪不美?”
“没事儿,可能是酒喝多了……”
话还没说完,孙强一个箭步冲到了院子里,蹲在地上满目狰狞地大口吐了起来,刚下肚的酒精和菜汁在肚子里激烈地摇晃着,可怎么也吐不出来。二伯紧跟着走了出来,用手轻轻地拍着孙强的背,口气里有些慈爱的戏谑和调侃说:“强啊,你这个酒量可不太行啊,才没喝几杯就成这了啊。”
“我平时都不咋喝酒。”孙强用手背抹着嘴抬起头不好意思的说。却是这一抬头,让二伯浑身打了个激灵,酒过三巡的醉意顷刻间消散殆尽。
“强,你这嘴上咋回事儿,你吐血了?”
孙强满嘴唇淋淋的血,沾染得手上也到处都是。听二伯这么说,孙强摸了摸嘴,再看了看手,心里也是一惊,他只是觉得难受,但也从来没有吐过血,这血一吐,也吐出了他的慌张。
农人面朝*土背朝天的活着,哪里有什么医学常识。但是对于农人来说,在质朴的思想里,吐血一定是了不得的事情,如果不是害了什么大病,怎么会凭白的吐血。
孙强被二伯医院。他心里压着三万块钱,其他的事情他都无暇顾及,二伯催了一遍又一遍,去医院检查检查吧,看到底是咋回事儿。孙强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在心里盘算着之前还欠下多少债,找谁还可以借下些钱。
在乌啼霜落的一个清晨,孙强被二伯激烈的敲门声吵了起来,二伯进门二话不说,医院去。孙强躲闪着,不以为然又近乎哀求地对二伯说:“二伯,去医院干啥,你看我好好的都没事。”
“说你八百遍,你都不听我一句,今个儿说医院,这么大的人了,一点都不听说。”二伯因为用力涨得满脸通红,口气坚决的丝毫不给孙强商量的余地。
二伯心里害怕,害怕孙强母亲的前车之鉴再落到孙强身上。
孙强心里也害怕,他医院做了个检查,再出来竟是阴阳两隔了。
就如医院的孙强,两个人心照不宣的暗含着惴惴不安。此刻,伯侄俩也一路沉默,谁也不愿意率先打破这暴风雨前的宁静,当然,那时他们心里还有着极大的侥幸,并未真的相信这个家还会有暴风雨。
暴风雨终于还是来了,那座山也终于还是砸了下来。
胃癌。
孙强这时才深切地理解了母亲的决绝,走回家,我不治。天塌下来了,那就让它塌吧,破罐子破摔吧,活一天是一天吧。孙强脑子里像过电影一般回顾着这几十年,心里却平静地泛不起一点水花,他承受着,挣扎着,努力着,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命里注定的东西,那就改不了。
沟沟坎坎横亘在面前,山山川川阻挡着前行的路,一条一条,一道一道,一座一座,遇见的太多了,就没了再去跨过去的心劲了,不走了,不跨了,不翻了,不爬了,让我歇一歇吧。
二伯一改往日的和善和慈爱,不再遵从家里“孩子大了就让他们自己做主”的民主,几乎是以命令不容许任何商量的霸道安排孙强住了院。作为一个在土里刨食的农民,二伯自然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在孙强住院的时日里,二伯几乎跑断了腿,找遍了亲戚,找遍了村里,号召大家能帮一点是一点,这个可怜的娃,大家不帮就真的要毕了。
又是一年除夕夜,“牛年大吉”“牛转乾坤”“新的一年牛牛牛”,各种拜年信息充斥着手机,吃了几口二伯送来的饺子,孙强早早的关了灯躺在空旷的病房里,窗外烟花四射炸亮了半面天,听着手机里的歌,孙强的脸上流过了一片温热,这首歌孙强最近常听:
送你一朵小红花
开在你心底最深的泥沙
奖励你能感受
每个命运的挣扎
是谁挥霍的时光啊
是谁苦苦的奢望啊
这一觉,如果再也不用醒就好了,孙强在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