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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8/25 16:3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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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届金马奖已经落幕(11月17日)。导演、作家胡迁执导的电影《大象席地而坐》摘得最佳剧情长片、最佳改编剧本,同时还拿下观众票选最受欢迎影片奖。

年10月,胡迁自缢身亡,年仅29岁。《大象席地而坐》成为了胡迁的第一部剧情长片,也成为了他的最后一部电影。

电影《大象席地而坐》()海报。

胡迁,本名胡波,生于年7月20日,山东济南人,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年,胡迁创作的中篇小说《大裂》,获得台湾第六届世界华文电影小说奖首奖,年初,出版同名短篇小说集《大裂》。点击标题查看往日文章《青年作家胡迁自缢身亡,谁又有资格缅怀他呢?》。

但《大象席地而坐》并不是胡迁留给世界最后的礼物。作为作家的胡迁,他的文学遗作《远处的拉莫》日前由译林出版社出版。

《远处的拉莫》收录了胡迁自年6月开始尝试的一系列“危险的创作”,如中篇小说《远处的拉莫》,如改编自真实事件的短篇小说《海鸥》,以及他在生命最后一个月里完成却还未及排演的戏剧剧本《抵达》等。

这组小说和剧本包容了胡迁在生命最后阶段的隐秘心迹和极致思索,包容了他对文学这件事最认真最虔敬最赤裸的剖白,更包容了对我们所处时代强烈的反思和质疑。

由译林出版社授权,我们刊发书中的《远处的拉莫:警报》一文。

原文作者

胡迁

《远处的拉莫》

作者:胡迁

版本:译林出版社年10月

1

母亲领着他来到这个院子。院子的西边是猪圈,他蹲在那儿,看起来好像闻不到任何味道,但他可以听到远处的谈话声。

“让他待在这儿吧。”

“我不能保证什么。”

“我会来看他,我已经把房子卖了,现在根本不知道住在什么鬼地方。”

“之后你不能怪我们。”

“我什么也不怪,我没有任何办法。”

他看到一头猪趴在棚子下,棚子里的泥土一半干燥一半湿润,另一头猪沿着阶梯走到下面,下面一层全是淤泥,它用鼻子在角落里拱,那里只有屎。

他的母亲留给他一个包裹,悲伤地看着他。他狠狠地在母亲的胳膊上挠了下,三道血痕。母亲看着他,说:“你要在这里养病。”

“你去死吧。”他说。

“你会养好病,我会接你回家,等我把身上的事情处理完。”

“你去死吧。”

他的母亲走了。

他朝一侧的房子看了一眼,他的小姨体态臃肿,脸色乌黑。他看着母亲走远。

“你想住在哪儿呢?我带你看看炊房。”小姨说。

“我就住这儿。”他指着猪圈说。

小姨犹豫了下,说:“好。”

他就住了进去。

2

他给猪圈的阶梯上竖了栅栏,两头猪便再也上不来。

第一个夜晚它们总是叫,用鼻子不停地顶栅栏,那些木条几乎都要被撞烂了。他用绳子捆住木条,绳子的一头系在猪圈外的一棵树上,一头压在猪圈另一层的墙壁缝隙里,再用树棍卡在中间。

清早,小姨提着铁桶来到这儿,两头猪听到脚步声后就嘶叫起来。

“它们不能睡在下面,会得疥藓。”

“但我得住上面,我不能和它们睡在一起。”

“你可以住在炊房。”

“会打扰我。你每天要做三顿饭。”

小姨叫来邻居帮忙。一个枯瘦的老人。他们推着一车土,倒了进去。又推了一车,倒了进去,下面看起来才干燥了些。他们又垫了些干草在里面。

“要吗?”邻居问。

“什么?”他说。

“要干草吗?”

“不要,我自己会找。”

老头走到门口,对小姨说:“他吃什么?”

“跟我们一起。”

“她撒谎,我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他躺在塑料布上说。

“你跟我们一起吃,早上我叫你了。”小姨说。

老人走了。

延伸阅读:胡迁作品

《大裂》

版本:九州出版社年1月

3

他第一次走进这个院子的房间。小姨看见了他,没有说话。房间里有股尿布味,他的表弟躺在一张小床上。他走到小姨的卧室,把床上的被子抱起来,又看到衣柜里露出一条毯子,他把它抽出来塞进被子里。

“为什么要用我们的?我给你准备了被子。”

“我太冷了。”

“但你不该用我们的,下午就会送新的来,你妈妈给了我一笔钱用来照顾你。”

“我太冷了,没有被子我会死。”

小姨去炊房洗尿布。他把被子抱回猪圈,铺在塑料布上。

他打开自己的包,检查衣服,取出一双登山靴,取出牙刷、牙膏、香皂、梳子,除了靴子外,其他都扔到了下面。两头猪踩踏着泥巴走过来,对着这些闻了闻,又在嘴里咬了咬,牙膏被挤出来一点,但它们不喜欢那味道。

他盖着被子睡了一会儿。下午,疼痛开始了,他用嘴咬着被子,撕开一条裂缝,他挣扎着钻进去,裂缝越来越大。他在被子里颤抖了十分钟,爬了出来。看到天上聚集起了乌云,像石头一样的颜色,沉甸甸的。

他出了猪圈,来到屋子里。

“我饿了。”他说。

“你是害怕下雨。”

“我不怕,我喜欢下雨。”

“如果你怕淋雨可以去炊房,我在那里给你搭了个睡觉的地儿。”

“我永远不去。”

小姨掀开桌子上的一个罩子,里面是食物。她在椅子上铺了层报纸,等着他坐过来,他身上沾着猪圈里蹭到的黄土。

吃完之后,他出了屋子。小姨抱着表弟,锁上了门。

他靠在猪圈的栅栏外不知道做什么。整个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不喜欢小姨,但她走了之后,恐慌就开始了。他跳进猪圈的下层,两头猪也恐慌地朝墙壁上贴,猪皮摩擦石头墙面的声音混着嘶嘶的叫声。

他伸出手,又缩回来。看起来它们会咬他。

4

来了一个少年,看起来跟他一样大。少年的脸上长满青春痘,鼻子上最大的两颗泛着油光。少年站在猪圈外,眯着眼睛看了会儿。

“你叫什么?”少年说。

“你叫什么?”他说。

“沈浩。”少年看着他,“你有钱吗?”

“有。”

“带你去买东西,你这里什么都没有。”

“但我不会给你钱,也不会给你买东西。”

“我呢,可以把你的钱都拿走,在这个地方我就这么干。”

“我可以杀了你,我是个病人,杀人不犯法。”

“你得的病没有用,脑子没病,是别的地方坏了。”

“你怎么知道?”

“所有人都知道。”沈浩说。

他跟着沈浩走出来,这是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走出院子。

院子外一条横向的土路,对面一侧是条一米宽的灌溉水渠,贴着田野,田野上可以看到稀疏的电线杆。

他跟在沈浩后面,沿着土路走了一公里,经过一个个路灯,到了尽头,是条相对宽阔的沥青路。

他看见沈浩停住了,说:“往哪儿走?”

“就是这儿。”

“这里没有卖东西的。”

“你想买什么?”从一侧钻出个高个男孩来,还有一个穿着黄裙子的女孩,她的鼻涕挂在嘴唇上,她用手擦了。她看起来很难看,但很温柔。

“我不知道。”他说。

高个的男孩说:“你是不是快死了?”

“不是,我可以活很久。”

“胡扯,你快死了,你有照过镜子看自己吗?”

“他住在猪圈里。”沈浩说。

“噢?为什么住在猪圈里?”高个说。

“我不想睡炊房。”他说。

“猪圈比炊房好吗?”高个说。

“我不喜欢炊房。”

高个朝脚下踢了块石头,他朝远处看了看,说:“要我们带你玩吗?”

“好。”他说。

5

他们沿着土路往回走,路过小姨的家,继续往东走,路过一个石灰厂,一座水塔,然后开始爬山。

“你的靴子可以给我。”高个说。

“为什么?”

“因为我们带你玩了。”

“那我穿什么?”

“你穿我的。”

他脱下了靴子,和高个换了鞋。

沈浩教他怎么抓蝎子。山上四处都是石头,把石头翻起来,有时里面会有千足虫,有时会有蜘蛛,有时会有蝎子。翻到蝎子,他们会抓起来放到高个带的矿泉水瓶里。

直到他看到一块石头下密密麻麻的白色小蜘蛛,他朝后退去,胳膊瘙痒,他撸起袖子开始挠,上面已经结了一层层的血痂,又裂开。

“你在干什么?”沈浩说。

“我很痒。”他说。

“你会把自己挠烂的。”

他朝一棵树蹭上去,又咳嗽起来,同时飞速地抓挠着胳膊,他咳出的血滴落在胳膊上。

沈浩,高个,女孩,朝一侧退了退。他没有发现。

等他终于舒服些了,周围已经没有人,他朝山下看了看,依然看不到他们。

他往回走,这双鞋的底面很薄,石头会戳痛脚底。

他路过水塔,石灰厂,到了小姨家。他打开猪圈的门,躺了下来。

6

沈浩又来了,没有带任何人,站在猪圈外,无所事事地看着他。

“我做了一个弹弓。”沈浩举着柳木做的弹弓。

“昨天你们去哪儿了?”他把撕扯开的被子扣在身下,不想让沈浩发现。

“回家了。”

“我没看到你们。”

“你太可怕了。”

“对,我的亲戚都这么说。”

“为什么非要挠呢?”

“我不知道。”

沈浩举着弹弓,晃了两下。那棵椿树在他的头顶上,已经开始显现秋天的颜色。

他跟着沈浩来到土路,跨过水渠。不灌溉的时候通常都是干涸的。两人又朝着田野走去。沈浩举起弹弓,打向一群麻雀,它们飞起来。

“为什么要打麻雀?”他说。

“那该打什么?”沈浩说。

他们又走了几步,看到电线杆,沈浩瞄着电线上的一排鸟,说:“要试试吗?”

“我不会。”

沈浩把弹弓扔给他,他捡起来,对准一只燕子,他以为自己什么也打不到。

一只燕子掉下来。沈浩跑过去,喊他来看。

这只燕子腹部开裂,流了一点血,它本身就没有多少血,整个身体看起来碎了。他从沈浩手里接过燕子,还温热着,像是发烧时的额头。

“我很少打中过。”沈浩说,“你有天赋。”

“我没想打着它。”

“但你把弹弓举起来了。”

“要埋了吗?”

“可以烤烤吃了。”

他手里捧着燕子,跟在沈浩身后,来到土路上,远处高个和黄裙子女孩背着书包走着。沈浩说“他们放学了”,就朝他们跑去。

回到猪圈,他把燕子放在一块石头上。而弹弓还在他手里。

夜晚的时候,他来到路边,捡起碎石头,把一排路灯打掉,整个道路都黑暗了。

延伸阅读:胡迁作品

《牛蛙》

版本:九州出版社年10月

7

清早。

“我们赔了路灯。”小姨拎着饲料桶说。

“为什么?”他睁开眼睛,这里越来越冷了。

“为什么要打坏路灯?”

“不是我打的。”

“你妈妈留的钱已经都赔路灯了,除非她再过来。”小姨把饲料倒下去后就走了。

他把弹弓藏在塑料布下面,希望不会有人发现,虽然知道这没什么用。

8

姨夫回来了。

留着一撇小胡子的姨夫站在院子里,他眼皮是肿的,看了一眼猪圈,没有说话,就进了屋子。

燕子的尸体已经僵硬,他可以捏着它小巧的爪子就举起来。在他看了很多遍之后,爪子断掉了。

他听到姨夫跟小姨的吵架声,声音越来越大,两头猪被惊醒,它们贴着墙壁发出叫声。他随手抓起泥块,用弹弓打它们,它们一点也不疼。

第二天早上,小姨拎着塑料袋,里面是食物,她说:“我们去市区看病,后天回来。”姨夫在大门口抱着表弟。

“什么病?”他说。

小姨和姨夫走了。

中午,老人拎着铁桶来喂猪,他动作很慢,每跨一步都需要吐出很多口气,掉很多根白发在地面,他站在猪圈外抽着烟,看着椿树。

“我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老人说。

“你看起来很健康。”他说。

“他们都这么说,但不希望我熬过这个冬天。”

“你希望吗?”他说。

老人拎着铁桶走了。这两天,他都会拎着铁桶过来。

中午他吃了点东西,走到土路上,走了一公里,在沥青路上遇到黄裙子女孩。女孩看着他。

“他们呢?”他说。

“去踢球了。”女孩说,“你不上学吗?”

“我不用上学。”

他陪着她,在沥青路上走了一段,从拐角口进入另一条相似的土路,只是这条路旁有条小河,不是水渠。

“夏天,河里全是青蛙,现在已经没有了。”女孩说。

“里面有鱼。”他盯着水面,水里有一指长的小鱼群。

他们沿着河边走,他继续跟在女孩后面,看着她脚下蹭下去细小的石头,落入水中泛起涟漪。

又走了一段路,女孩说:“我到家了。”她朝红色大铁门走去。

她在门缝里探着头,说:“再见。”

他沿着河流朝沥青路走,又回到自己熟悉的那条土路。在路上,他捡到一口生锈的铁锅。

胡波作品短片《夜奔》()剧照。

9

老人倒饲料的声音吵醒了他。他睁开眼,说:“能给我一个网子吗?”

老人看着他,“做什么?”

“我想吃鱼,昨天我捡了一口锅。”他说。

老人惊恐地看着他。

“怎么了?”他用手压着被子。

老人看起来好像想遮掩自己的眼神,他不知道老人怎么了。

他跟着来到老人的家,院子里有头驴和两只母鸡。

老人递给他两个鸡蛋。

他说:“我有吃的,只是想吃鱼,在市区很容易买到。”

“还要什么?”老人说。

“够了。”

他拿着竹竿和渔网,走到了女孩家附近的小河边。这些鱼并不好捞,他得从距离鱼群四十公分的地方,轻轻地把渔网探进水里,再慢慢接近,有时可以捞上来一两条,倒进塑料袋里。塑料袋里至少有半斤小鱼。河水浑浊,短时间内沉积不了,他看不清水底。

在他捞鱼的时候,高个出现在他身后。

他知道有人在看他,想多捞上来几条,但是动作不够稳,一条也兜不住。

“来我家吃饭。”高个说。

他跟着来到高个的家。大门与女孩家隔着三户。

进去的时候,一个中年女人从屋子里走出来,打量着他。他们三人站了半分钟。

“他的病不传染。”高个对中年女人说。

高个过去,他们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他拿着一个苹果走过来,说:“给你苹果。”

他吃着苹果,一手提着渔网和一塑料袋小鱼,肚子空空地往回走。

回到家,他在猪圈外搭了几块石头。炊房的门锁了,他在窗台上找到打火机,在院子的水井旁把锅洗了,用那口锅煎鱼。因为没有油,鱼肉变得破碎。

小姨回来了,她独自抱着孩子,走到猪圈前,看了眼猪的状况,开了客厅的门锁。

他捏起鱼肉,填到嘴里吃了,又软又鲜,连鱼刺也一起咽下去。接着,他突然跑起来,冲到客厅,对小姨说:“我不想死。”

小姨把表弟放进小床里。

10

清晨,有人朝猪圈里扔石头。他打开院子大门,走到围墙外,是黄裙子女孩。

“我带你做好玩的事情。”她说。

他跟着她。他们路过石灰厂,走到水塔,又向北拐了段路,田野里有个小房子。

在一旁,地面上露出水泵,连着管子喷出碗口粗的水柱,流向水渠。这条水渠一直通向沥青路。

他们进了小房子。窗户上贴着报纸,地上有张旧草席。他站在房子里,看向窗户外面,抓蝎子的山上长满了松树,山顶上一片荒凉,上次他并没有到达山顶。

女孩把衣服脱了,叠好衣服,放在草席的一端,她双手环在胸前坐在那儿。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女孩说:“你把衣服脱了。”

他脱了衣服,搭在窗台上,走到草席上坐了下来,破缝的木板里吹进来凉风,他抱着女孩。

“不要抱我。”女孩说,她躺了下来。他跟女孩并排躺下来,天花板的角落里有个燕子窝,他想起在石头上摆放着的冰冷燕子。然后他趴在女孩身上,顺着她手的牵引,很快便习惯了。

女孩穿好衣服,走了出去。他看到女孩走向水泵旁的水柱,女孩在水流下蹲下来清洗了一会儿,又朝房子走来,他坐回草席上。

她回来后,额头湿淋淋的,摸着头发,问他:“好玩吗?”

“好玩。”

“还要吗?”

“要。”

他再一次爬到女孩身上。草席并不舒服,在他的膝盖上磨出擦伤。

他下巴上滚着汗水。女孩伸手挡了一下。

然后女孩看着周遭的一切和他趴在身体上的样子,对他说:“这是什么呢?”

他想描述当下的状况,但并不能总结出来。

“痛苦。”他说。

11

“你妈要来了,你得搬去炊房,不然她会以为是我让你住这儿的。”清晨,小姨站在猪圈门口说。

“我可以不待在家里。”他说。

“不见她?”

他穿好衣服,一路走到两公里外的水塔那儿,站在一旁,远远地看着小房子,并想着女孩从水柱走向房子的一路时,他沾满泥土的衣服从窗台上滑落下来,一只千足虫钻出石头。

接着他往山上攀爬,疲惫地抵达山顶。在空无一物的山顶上,他看到沿着沥青路,分割出许多条土路,每条土路的一侧都是成排的屋子。朝近的地方看去,依然可以看到那个小房子。

他在山顶坐了一会儿,想起母亲去大伯家借钱的样子,大伯怀孕的女儿坐在一旁,大伯站在阳台上不知道往下看什么。母亲在回家的路上对他说:“他不会想起以前帮他从电厂搞这套房子的状况,现在他满怀期待自己又多了一个孩子,他们住在这间房子里,我们多站在那儿两分钟都那么难堪,以后也不能再来。”接着,母亲又笑着说:“但是这个家族每个人都会到这一步,这是支撑我站在那儿的理由了。他们每个人都会这样。”

他说:“像我这样吗?”

他翻下山来到水泵边,喝水,然后回家。

“你妈妈走了。”小姨说。

他回到猪圈,靠在墙上坐着。

不一会儿,他鼻子流了血,他想找点纸,周围没有,就赶紧躺下来。鼻血顺着脖颈流到被套上,他看到上空尖刺一般的藤条,在木头与干草纠缠成的棚顶穿透出来,远处传来浑厚的警报声,石块上露出燕子细长的黑尾,它已经开始腐烂。那是他第一次听到拉莫的呼唤。他想起父亲在多年前被尿毒症折磨而死去的前一天,对他说:“远处的拉莫在看着你,那是你的神,他总是看着你,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做,有时候你可以感觉到他。但是一生只有那么几个瞬间。”

12

他从下层的泥巴里把牙刷和香皂挖出来,牙膏已经彻底废弃了,他用井水清洗干净,从炊房取了一管干硬的牙膏。刷牙,洗脸,又把布满抓痕的胳膊也洗了洗。

他走到沥青路口,等着。

女孩和沈浩来了,还有高个。

高个看了他一眼。

他们没有往回家的路走。三人朝着小山的方向,他一直跟在后面。

到了水塔,高个和女孩朝远处的小房子走去。他和沈浩站在原地。

过了会儿,女孩来到水柱那儿,蹲下来清洗,高个走过来站着,女孩跟着沈浩走进小房子。

高个说:“你要去吗?”

他摇摇头。

“那你跟我们来干吗呢?”

“我不知道。”他说。

他最终还是朝着小房子走去,他站在门口,看着沈浩趴在女孩身上。

女孩说:“这是什么呢?”

沈浩说:“什么是什么?”

女孩看到站在门口的他。她说:“就是现在,是什么?”

沈浩不知道为什么,回头看了一眼,喊道:“你他妈干吗呢?去那边儿等着。”

他朝水塔走去。高个穿着他的靴子,在水柱前用水洗着上面的泥土,说:“你真不去?”

他用手接了水,凉透了。

“快活,除了这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能这么快活。我觉得你不该待在这里等死,应该去做很多事,因为你做不做,都不知道哪天会死掉。你小姨跟我们说了,城里的亲戚拿你没办法,对吧?所以你耗在这里,干吗呢?”

“我不想死。”他说。

“那可由不得你。”

13

之后有一周时间,在白天,他都待在屋子里,看着一岁半的表弟。他观察着这个几十公分长的生命,表弟会把眼前所有东西都抓到手里,他身上没有流着肾病的血,看起来健康从容。

“实际上,这个星球并没有什么路径可走,到处缠满了荆棘,骨头的碎片混在路面上,你总是很疼,但你可以从空气中捕获一丝温暖的东西,是萤火虫一样的东西,你可以在过去获得爱抚,在更遥远的过去获得温存,那些地窖或坟墓一样的地方。你从温暖的坟墓里爬出来,去往冰冷的坟墓,这中间的过程就是现在。所有的一切被叫作斗争。人们从大地上获取皮毛,从大地上获取鲜血,祭祀给不需要的人。人们互相撕扯着头发,在不存在的路径上四处逃窜。”

在忍耐了长达一周的沉默之后,他听到表弟对他说。

14

十一月,天气变得更冷。有一天老人拎着两只母鸡来找他。

“我可没地方养,你应该送给小姨。”他说。

“我要去山上住了。”老人说。

“为什么?”

老人放下鸡,走向大门。他跟了上去。

他们翻过东边第一座山,翻过第二座山,坐在山顶,老人从包里取出两个花卷递给他,他吃了。

在第三座山的山腰上,有一个山洞。老人钻了进去。

山洞很矮,他得弯腰才进得去,于是就站在门口。

“看看我有什么呢?这双鞋子,一身衣服,还有十个花卷。”老人说。

“你还想要什么?”他说。

15

他帮沈浩搬着一床棉被,高个还拎着其他什么东西,因为女孩的父亲把她赶了出来。

他们来到小房子,沈浩用木板把窗户封上了,又修好了门。他说:“这样就不会冷了。”

女孩一直在扫地,沈浩在门口支起一个火堆,他们带来了玉米、盐、土豆、一条鲤鱼。他把自己的锅也带来了。

他们吃着东西。高个说:“你得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直到他们来找你。”

“他们不会来找我,因为我有了小孩。”

“那以后我会经常来看你,这是我的小孩。”

“对,这是你的小孩。”女孩说。

然后高个拉着女孩进了小房子,又站在门口说:“以后你们就不能来这间屋子了,懂吗?”他们关了门。

他和沈浩扑灭了火堆。已经到了傍晚,远处的电线杆变成一条条黑线,他们远离了小房子。天空的颜色像是被青色的石头磨过。

一个中年男人拎着把斧子走来,他们站在路边看着。中年男人走向小房子。沈浩喊了一声,但是高个不会听到的。

他听到小房子里传来叫喊声。

接着,中年男人一手拎着沾血的斧子,一手拽着女孩的头发,从小房子里把她拖出来,她身上沾着血。他们路过水柱,路过水塔,到了土路。中年男人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和沈浩两人一眼,继续拖着女孩在土路上行走,尘土飘起来。女孩起先挣扎,后来她找到一个办法可以不那么疼痛,她用手抓住中年男人的胳膊。

他和沈浩走向小房子,门被劈开,他从窗台上拿过蜡烛,点燃,在烛光下,高个一直在吐血,腹部以下一片暗红。

高个对沈浩说:“去告诉我妈,告诉她那是我的孩子。”

他们在等待沈浩继续说什么,但沈浩只是低着头,费力地喘气。

他和沈浩走出屋子,穿过土路,来到沥青路,他们远远地就看到女孩家聚集了很多人,他们围在大门外听着里面疯狂的叫喊。

高个的母亲像头失控的野猪,开着拖拉机冲出来,撞了女孩的家门。

她向沥青路行驶时看到了沈浩,说:“他在哪儿?”

“他让我告诉你,那是他的孩子。”沈浩说。

拖拉机巨大的声音绵延了很久。

沈浩说:“我们不会再见到他了。”

他说:“如果晚一会儿,就是你在那个房子里。”

“不会,他说了,我们不能再进去。”

“但你可以偷着进去。”

“这里又不是只有一个房子。”

16

有一天中午,他站在大门口,遇到自己的母亲,那时他已经更加枯瘦,每天清晨尿出鲜红的东西。他的母亲拎着行李箱,里面装着他所有的东西。

母亲说:“我已经支撑不住,他们不让我再来了。”

“现在你住在哪儿?”

“我住在另一个男人的家里。”

“你还是很漂亮,妈妈,我已经不恨你了,因为我又亲眼见到一个年轻的父亲死了。”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也许不会再回来了,搬到另一个城市,我每次想到你都难过得昏过去。”

“帮我买下水塔旁的小房子。”

“不想住在小姨家吗?”

“我得有自己的房子,不然每天都很难堪。”

他的母亲买下了水塔旁的小房子,请了工人,换了屋顶、门、窗户,粉刷了墙壁,买来了家具,还在房子的一侧搭了个小棚子。

两天以后,母亲走了。

他拆掉了猪圈的栅栏,它们没有立即跑上来,还是趴在下面。

他从小姨家搬走,搬去了小房子,把燕子干燥的尸体放在窗台上,他看着远处被炸掉一半的山。

17

他把母亲给的钱带在身上。

到了晚上,屋子里黑洞洞的。他打开门,站在田野里,可以看到住宅恍惚的灯光,他一直到灯光灭了后才回到屋里的床上。半夜,窗外有不知道什么动物发出的声音,他会惊醒。有那么几个瞬间,他还可以感觉到高个曾躺过的位置,现在那儿摆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什么也没有。

第二天,他买了四百米的电线,两个大线圈,来到水泵的主人家。

“我希望能通上电。”他说。

“那个房子不通电,我告诉过你妈,你不知道吗?”

“但是太黑了,我希望能通上电。”

“没有电。”

“我可以从水泵那儿拉一根电线,连到房子里。”

“谁给你连?”

“所以下午,你把水泵的电闸关掉,我去连电线。”

“滚吧你。”

他走了,本来想把电线带走,但是拎不动。

下午的时候,水泵主人从家里拉出一条电线,在空中穿过马路,绕在路灯上,垂下来,并告诉他,他连好了就会给他通电。

他找来木棍,每隔三十米就插进田野的土里,电线搭在木棍上,一直连到小房子里。当天晚上,屋子里亮起了灯,他不需要再走出去了。

为了不被风吹倒,第二天清早开始,他在每个木棍下面围了几块竖立的石头。他花了很长时间来做这件事,总是在疲惫不堪的时候就会有鼻血流下来,滴在石头上,这时他需要蹲下来休息一会儿。

18

为了不吃坚硬的干粮,他在房子一侧的棚子下,用砖头搭了灶台。他不想用那口生锈的锅,打算买一口新的。于是在下午,他走到水塔,沿着土路,路过石灰厂,路过小姨家时,他看了一眼。

到了沥青路,他朝另一个方向走,来到了镇的中心,在商店买了锅和碗、一只烧鸡。他拎着这些东西,走到有河流的土路,站在女孩家门口,红色铁门被撞出一米多深的大坑,透过裂缝,他看到死寂的院子。

他在土路的路口遇到了沈浩。

“我搬了地方。”他说。

“我知道。”

“你要来吗?”

“也许哪天去看看。”

“她怎么样了?”

“谁?”

他看着沈浩。

沈浩说:“她爹进了监狱,她妈走了,她也不上学了。”

“你又见过她吗?”

“我听别人说的。”

“一个人没有什么不好。”

“她很快就会不好了,她妈会把房子给别人,也不会带她走,她不肯打胎,学校也不能去。这世上什么人都有,是不是?”

“对,什么人都有,只有快死的人到处都是。”

“她爹为什么非要杀了他呢?”沈浩说完就走了。

他回到家,用树枝把烧鸡穿起来,架在灶上烤,这是他来到这里之后吃过最满足的一次。吃完后,他沿着田野,来到水柱旁,捧了水,洗手洗脸。想起女孩站在这里时,水还没有现在这么冷。他抑制不住地哭起来。

19

第二天,他带着剩下的半只烧鸡,还有几根玉米,爬上了山。

在山顶,他看到自己的小房子,他觉得还缺一圈栅栏。

翻过两座山,他来到了山洞。洞口就可以闻到不好的气味,但并不是死尸的味道。他喊了一声,里面有微弱的回音。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走出去。”他听到里面说。

他不太想进去。“我带了烧鸡。”他说。

大约五分钟后,老人走出来,膝盖上捆着破损的棉被,一脸污垢。

他看着老人啃着烧鸡。“那个女孩的父亲杀了人,她的母亲去了外面。”他说。

“总是有这样的事,人们不能控制自己,在每个地方都不能控制自己。”

“我已经不住在小姨家了,有了自己的房子,很小,但足够我住。”

“那就好。蜡烛已经烧光了,如果你还来的话,给我带几根蜡烛。”

“可以生火,我在这儿搭个火坑,我现在很会干这事儿。”

“不敢生火,如果有什么东西烧起来了,我手脚没那么快。”

他看着周围所有逐渐枯萎的植物,以及地上随处可见的石头,这些石头下面也许会有蝎子、蜘蛛,或者什么都没有。

他站起来的时候有些头晕,但他不想留在这儿,就硬撑着走了几步。他不知道自己下次还能不能过来,现在一天比一天虚弱,同时又可以看到更虚弱的事物,以及在路边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重生的植物。

“你要走了?”老人说。

“再晚些,我可能会中途翻下山,即使现在往回去,天黑之前也不知道能不能到家。”

“多留一会儿也没什么用,走吧,别再来了。”

“我会带蜡烛来。”

下山的时候,他的膝盖疼痛起来,每走一步,膝盖的一侧筋络都像被针管抽出来般痛楚。所以他不得不走一会儿就坐下来,尽管揉搓膝盖也不能缓解,但他还是用手掌捂在上面。在天即将完全黑下去的时候,他到了水塔。

他躺在床上,预感自己不会再翻山去看老人了,而只要第一场雪下起来,如果老人不生火,就会在那个夜晚被冻死在山洞里。这是很多人期待的事情,也是他周围很多人期待着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他的母亲需要来看到他的尸体,号啕大哭一场,才能不在新的地方受到煎熬。

20

中午时,他想起了表弟,就来到了小姨家。正好看到小姨站在大门口,表弟被扶着练习走路。

“你饿吗?”小姨说。

“我来拿我的鸡,也来看看表弟。”

“你连他叫什么都没问过。”小姨低着头,攥着表弟的肩膀。

“他告诉过我。”他失落地看着小姨,午后的阳光稀薄得像一层蜕去的壳,“他还跟我说过,天与地的事情,人们走向坟墓的事情,还有祭祀和献血,他让我想起每个人出生时就知道的,只是现在他开始遗忘了,而我已经可以回忆起来。”

小姨看着他。

他接着说:“他还告诉过我你领着男人来家里的事情,他抓挠着小床的木栏,那是一根坑洼不平的木头,他的父亲在另一个地方打磨大理石桌子,空气中飘满了白色粉末,有些飞进了眼睛但不能用手去揉的你知道吗?这些都是他告诉我的。”

小姨紧紧抱着表弟,进了大门,她说:“你再来,我会叫人轰你走。”

他看到在门缝里,表弟惶恐地看了他一眼。不一会儿,两只鸡被扔了出来。

他提着鸡回到家,把它们拴在棚子里。

21

夜晚下了雨,他把两床被子叠在一起盖在身上,当病痛发作时,他不敢再撕扯被子,就用嘴咬住枕头,后来昏睡过去。醒来时,枕头被口水浸湿了一大片,他把枕头湿润的一头放出被子晾在外面,他自己还缩在被子里不想出去。这时有人站在门口敲了他的门。

“谁?”他从被子里伸出半个头,房子里冷极了。

他听到女孩笑的声音。

“你等会儿。”他说。他穿起衣服,开了门。

女孩比平时看上去要更整洁,头发梳理过,她的肚子已经看得见形状,拎着两个包站在门口。

“我不想住在家里,家里来了太多人,很烦,我能住在这儿吗?”女孩说。

他搬过一把椅子给她坐下。一只小狗蹲在屋外。

“那是我的狗,它跟我一起。”她说。

22

他在屋里用原来的木门铺了第二张床,在上面垫了很多干草,这样才不至于硌得无法入睡。

夜晚时,女孩躺在床上,对他说:“你不跟我一起睡吗?”

“不了。”他说。

“我可以帮你。”女孩说。

“什么?”

“你记得好玩的事情吗?”

“我记得,但没有什么好玩的事。”

半夜,他听到女孩在被子里的哭泣声。哭泣时断时续,他混淆了哭声是不是从自己的梦里传出来。

第二天,狗把拴在棚子那儿的两只鸡咬死了。女孩发现后,拉着他的胳膊,站在棚子门口看着,那只狗趴在一旁,它吃了一个鸡头。

他在锅里烧了开水,把鸡烫过后拔了鸡毛,涂上盐,挂在棚子上晾起来。

女孩似乎是为了弥补什么,不知道从哪儿找来藤条,开始编制一些器皿。

白天,他带着狗在山脚下闲晃,空气干燥而寒冷,地面也越来越硬。狗在一个小洞穴里发现了一条蛇,他用树枝把蛇挑出来,捡了石头砸了蛇的脑袋,带回了家。

他从蛇腹里伸进去剪刀,划开,剥了蛇皮,蛇肉炖在锅里。女孩在吃饭的时候跟他说:“如果还能找到更多的蛇皮,可以给你做顶帽子。”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他都带着狗,企图再找到一条蛇,但没有什么收获。

23

第一次有石头扔进屋里,他不在家,女孩把破碎的玻璃扫了,用报纸贴了窗户。

接着,在夜晚,第二次有人扔进来石头,砸到他的大腿上。他爬起来,推开门,看不到任何人。

24

他每天大部分时间坐在那块门板上,女孩坐在床上编藤条。他不知道自己还可以活多久,现在他已经很少流鼻血,只要流出来,就像是从额头挤出去些东西。钱放在床底下,等用完这笔钱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虚弱的身体还可以去做什么。

沈浩来的时候,他正拎着桶在水柱那儿接水。沈浩嘴里叼着一根烟,看向小房子。

“正好来吃鸡,已经晾得差不多了。”他说。

沈浩跟他进了小房子,当屋里有三个人的时候,就显得狭小拥簇,沈浩坐在他的木门床上,他靠在窗户上。

“冬天会很漫长,你们怎么办?”沈浩说。

“我想用电暖炉,但这根电线会烧断。”他说。

女孩坐在床上,双手环在胸前。

“我家里有个多余的炉子和烧水壶。”沈浩说。

他们跟着沈浩出了门。女孩在这一周里从未走出过水塔,现在她来到了沥青路,站在路口,望着自己远处的家。

“你知道自己家里住了什么人吗?”沈浩问女孩。

“不知道。”女孩说。

“什么人也没住,他们还没搬进来。”

他们到了沈浩家,院子里没有人。沈浩掀开炊房旁的塑料布,下面盖着一个生锈的炉子。

“我要去学医了,春天就去镇里的诊所,如果我学会了,你还活着,说不准我可以给你看病。”沈浩说。

“你是个好人。”他说。

“所有人都是好人。”沈浩说。

他抱着炉子,沈浩给了女孩一袋子核桃,还有两颗大白菜。他们离开沈浩家的时候,沈浩骑着自行车出门,车把上挂着一个塑料瓶。

他跟女孩走在回去的路上,河流的水很浅,他想起送女孩回家的那天,如同过去了很多年。他已经记不起那张渔网放在了哪儿。

“你有没有好奇过我们周遭的一切为什么是这个样子?如果你站在另一个角度看,这有多神奇啊。”女孩说。

“什么?”他说。

“我不知道怎么描述,我走过无数次这条路。当我被拖回家的时候,背上都是血,我现在还能记得自己当时的样子。”

“我看着你被拖走的。”

“我被拖着的时候,只能仰着头看着夜空,我从来没有这样过,背上像是被锉刀磨着一般疼,但睁开眼,全是夜空,可以看到星星连成的线条,我触碰那一根根的线条回到家。”女孩说。

他停住,抬起头,看着夜空,风吹在脸上,如同寒铁一般。

而这时,浑厚的防空警报声响起,远处的一座山在震动,他感觉到拉莫的呼唤,他放下炉子。

女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的房子在黑暗的田野上燃烧,火光照亮一圈龟裂的土地。女孩凝望着房子,她手里的东西掉落。

他仔细聆听并辨识着所有声音,只是什么也接收不到。

女孩朝房子跑去。她没有什么办法把水柱的水引到房子里去灭火,站在一旁看着。这是入冬以来最暖和的夜晚。

燃烧起来的干草从窗户里飞出去,变成更微弱的东西,消失在黑暗中。他朝着房子一步步走去,站在门口,恍惚地注视着火焰。“你是一个荡妇,对吗?”他说。

“为什么?”女孩说。

“你跟很多男人睡觉,跟你父亲睡觉,跟你的邻居睡觉,所以你母亲不管你,所以你父亲把他杀了。”

她转头看着他,火光照亮她的脸,惨白而失落。

“你听到了吗?”他说。

“我又能做什么呢?”她说。

“你要记住我现在说的话,远处的拉莫在看着你,那是你的神,他总是看着你,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做,有时候你可以感觉到他。现在你感觉到他了吗?你记住我说的了吗?”

她双手靠在一起,闭上眼睛,面对着这团大火。

“十一岁的时候,父亲趴在我身上,我问他,这是什么呢?他说,这是世界的秘密。那你的秘密,就是痛苦吗?”

他笑起来,他把撑电线的木棍从土地里拔出来,走到棚子那儿,把掉在地上没有完全炭化的腊鸡拨出来。

他说:“我知道的,你被拖在地上的时候在想什么,像梦一样,一不留神就会像梦一样,比如现在,你既不知道是谁烧了房子,也不知道是谁让你如此不堪,什么都不会知道。”

“所以,我是谁呢?”女孩说。

“你是一个荡妇。”

“你真的这么想?”

“对,我也是一个荡妇,你看,现在我躺下来了。”他躺在地上,手里拿着腊肉。“现在我是死亡的荡妇,不论怎么折磨,我都会赤裸地躺在这里,不会再去任何地方。”

25

他们在外面一直坐到天亮,清晨时,他走进去,房子里一片残渣,一团黑乎乎狗的尸体,他看到墙角没有完全烧焦的塑料瓶,是沈浩挂在车把上的塑料瓶。

没有任何东西可收拾,他带着她往山上走去,他想找一个跟老人所住的差不多的山洞。在翻过两座山后,这中间他只看到一个一米多深的山洞,不能住进去。

他到了老人所住的地方,那一团奇怪的味道在寒冷的空气里像是某种粗糙的东西。

“这里有人?”女孩对他说。

“有的。”他说。

女孩朝洞里喊:“有人吗?”

没有声音。他们很疲惫,坐在外面的石头上。休息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说:“我进去看看。”

他走进去,按着打火机。这个山洞的四壁如同油烟机管道,走三四米就到了头,他看到了老人,躺在纸板上,还在呼吸。

“我来看看你。”他说。

老人转过身来,他脸上嵌着条条深邃的污垢,眼睛里全是阴影。

“我的房子被人烧了,我得在后面的山上找一个山洞。”他说。

“外面是谁?”老人说。

他看了眼洞口,说:“她跟我一起走。”

老人坐起来,他腿上围着无数带折痕的纸板。

“帮我用塑料桶打点水,在后面,不远。”老人说。

他从一口破锅旁拿起塑料桶,走了出去。他对女孩说:“你等我,我去打点水,很快回来。”

女孩揉着小腿,点点头。

他沿着没有走过的路,绕到了山洞后面,想着过会儿也一定是顺着这条路继续寻找山洞。

白天,这条从山顶形成的水流还没有结冰,他把塑料桶口贴在石头上,水缓缓灌进去,当皮肤也被水流过,低温已经开始让手指疼痛了。

26

在这条细小的水流前,接满水用了五分钟,他又花了半小时爬上山,来到洞穴。他没有看到女孩。

他想着女孩一定因为寒冷进了洞穴。

他走进去,把塑料桶放下,点着了打火机,他看到女孩躺在纸板上,额头上流着血,下半身赤裸着,那条浅蓝色的裤子被揉成一团扔在地上。他走过去,扶起女孩,女孩又软下去。

他走出洞穴,坐在石头上,像是被万千蚂蚁噬咬。然后他看到通往下山去的路边,一棵最高的树上,老人赤身裸体地吊在树干上。

那是他一生看过的最丑陋的画面。

他跑进洞穴里,趴在女孩腿上哭起来。他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并且不清楚所有事情。

女孩隆起的腹部像一团洁白的云,他听到女孩,以及这云层下一个生命的心跳声,这是他再也无法忍受的。

“你知道吗?我对你有爱,如果细想下去,是因为我身边没有其他人吗?看起来是这样,但不是的,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是不可更改的,每一个瞬间也都是不可复制的,这几乎是我对世界唯一的爱了,现在,也是我所有勇气,我把它都给你。”

他举起女孩肩膀旁那块沾血的石头,对着女孩脑袋砸上去。

下山的路上,他摔倒过两次,手掌划开了伤口,翻开的皮肉沾满沙砾,而他无法清理伤口。

27

那座烧焦的房子远远看上去像一块煤炭,表弟站在小房子的门前。表弟身高只有几十公分,看到他时,表弟笑了起来。

在他向房子走来时,表弟站在这片藏青色的荒原里,说:“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那是我的全部,我还知道别的事情,但已经记不起来了。重要的是,我知道痛苦其他的样貌,它们像是白鸟的羽毛,像是水面上的烟花,像是雪山的幽灵,它们是一切不可诉说的、静默在永恒里的、被掩埋着的枯萎、灰败和消亡。所以当你能不模糊地看到周遭时,那只在开始的时候,随后,你沉入地面,沉入海底,还有无数冰锥般的涟漪,切割着你所有的时光,由此使你回忆起所有破碎的事物。”

他一点也不感到惊奇,站在小房子一旁,看着表弟。

“我可以跟你对话,是吧?”他说。

“是,一直都可以。”

“我已经没有勇气了,现在该去哪儿呢?”

“你可以把自己埋进土里,大家都这么做。”

“我不知道我依恋的是什么,我以为这所房子能让我度过剩下的时间。我该去把沈浩杀了吗?”

“他已经走了,这是他干过的最辉煌的事情,他现在还不知道意义,但有一天他会知道的,他会知道毁灭了自己的什么,会知道这片灰烬的秘密。”

“你就像个蠢货,你以为自己出生只有几个月,在这里滔滔不绝,就可以显示自己看透一切了?”

“我只是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但这是多么伤感。其实我无法感受你,你看到的是腐烂的、凋亡的,还有天空,快看,天空,面目可憎的拉莫,你存在的每一秒,被痛苦占据的每一秒,他都看着你,炸弹倾泻而下,污浊的雨水向大海流淌,剩下干枯的尸体堆积在这里。”

他再也听不下去另一个人的自怜,走到沥青路上。

他沿着沥青路一直往东走,那是去市区的方向。

28

在行进的时间里,每个夜晚他都可以找到一间废弃的屋子,他捡到一片塑料布,白天围在身上挡风,晚上就铺在地面上,但寒冷仍一点一点侵蚀着他的关节和脏器,当他连搜刮来的食物都吃不下的时候,他知道身体已经彻底毁坏了。

一周以后,他走到市区,来到自己的家,里面已经住了陌生人。他打听到了母亲现在的住址。在楼下,他偷了一辆自行车,用最后的力气骑着来到母亲家。

隔着门,他听到有小孩吵闹的声音。母亲开了门,看起来气色还不错。

他站在楼道里,沙哑又不清晰地说:“我经历了很多事情,非常艰难地来到这里。”

母亲睁大了眼睛,看向她身边的男人,那个男人走到阳台上,像大伯一样不知道看向窗外的什么。

母亲看着他,目光里全是恐惧,她说:“滚出去。”

他最后一次听到那悠远的防空警报声,伴随着一片耀眼的闪光,几乎穿透一切的闪光。

本文内容经译林出版社授权,来自《远处的拉莫》(版本:译林出版社年10月)书中的《远处的拉莫:警报》一文。作者:胡迁;编辑:沈河西西西。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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