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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新干线
主编寄语
且读书,你就是活了两世;
且写作,你就是活了三世。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李素芳,女,山西省和顺县人,喜欢在文字中博取生命的真谛,舒展生活的情怀,愿余生亦诗亦酒,文墨世态,圈点人生。
文学天地
小院春秋(上)
李素芳
一
裕福老汉今天左眼皮跳了一后晌,总觉得心里有事,早早就吆喝羊群下山,太阳收回最后一抹霞光,他才终于把羊群赶回圈,匆匆回家。
裕福老汉家是分果实时分得的高门大院。深深的巷子通向那高大威武的大门,进门,有一座用灰砖砌垒的隐壁,菱形花边中间托着一个厚重的“福”字,这也是裕福老汉引以为豪的荣光。七间北房为正屋,东西屋各六间小厢房对称着立在正屋的两边,这是后来他自己修缮的。院子方正宽敞,西南角栽种着三棵梨树,花瓣落尽有刚刚成型的小果低垂着;中间有用小灌木围成的菜园子,池中盈盈的嫩绿正攒着劲儿;正屋门口两边两簇红艳艳的芍药,迎接着黄昏中归来的主人。
这家院落原是地主李家朝三儿子李兴旺的宅院,李家的庭院占了梨香村多半个街道。裕福从小跟着父亲在李兴旺家打杂,长大一点学着放羊,后来就成了李家的羊倌,虽然苦点累点,吃饱饭还是没有问题的。那会儿打土豪分田地,李家朝带着他的儿子们跑了,这一串大院分给了裕福爹他弟兄三家,所以就成了他陈家的大院。
连续几年,本来就吃不饱的梨香村又染了瘟疫,好多人都没有逃过命,接二连三、前前后后有裕福爹娘、二叔、三叔、大哥、二哥……都在瘟疫中丧命,那么一大家子就剩下二嫂和裕福两个人,三四百口人的村子折损了一多半。荒冢白骨,横尸遍野,惨不忍睹。
料理完亲人们的后事,苦命的二嫂强打精神,托嘴长的兰花婶子给裕福说了门亲事。是年八月,将近二十岁的裕福和邻村的姑娘殷莲组成了家庭,结婚那天,裕福趴在殷莲的肩膀上哭得一塌糊涂,呼天喊地叫着爹娘、大哥、二哥和那些死去的亲人,围观的人无不伤心掉泪,二嫂更是满腔的悲痛。
安排好裕福,二嫂便和本村的光棍刘满江一起过了,一个月后,生下二哥的儿子陈怀生。裕福把怀生当自己的儿子一样养,有好吃的好穿的都接济让殷莲送过去。儿子爱生和闺女爱兰、爱花出生,也还是一样的看待,总觉得怀生没有爹,心里愧疚着孩子。
令他高兴的是,怀生从小就懂事,在家听话孝顺,在学校也不淘气,还时不时的带着几个弟弟妹妹,来看看裕福三叔,和爱生他们玩耍,赶上吃饭就吃了饭再回去,二嫂和殷莲也一直帮衬着做活计,一起下地,一起做针线。
怀生初中毕业就在村里劳动,小伙子诚实肯干又识文断字,从队里记工员干到副队长,人们都是看在眼里喜在心上的,裕福就更不用说了,大事小事总叫怀生来定夺。
大街门一响,殷莲就从正屋走出来了:“你可算回来了!”他抬头看了看老伴,双了好几层的眼皮,松松地包围着干涩的眼睛,皮肤黝黑,灰白稀疏的头发打了个结,挽在后脑勺,上身穿藏青色棉布斜襟单衫,像小蒜头一样的蒜疙瘩扣,在右腋下整齐的排列着,黑色的宽腿裤在小腿腕那用白布条裹着,小脚上穿着一双白底黑布尖口鞋,正摇摇晃晃的向他走来:“二嫂刚走,说是兰花婶子给怀生找对象了”边说边接过他手里的铲棍和羊鞭。裕福摘下帽子甩了甩身上的土:“我去二嫂家看看”说着就出去了,深深的巷子里回响着急促的脚步声。
从二嫂家回来,老裕福一脸的喜气“你快和孩子们吃饭,我在二嫂家吃过了。兰花婶子还真是个好人,给怀生找的那个闺女是西庙村的,十里八里的都熟悉,上过学,长得也精致,正好和咱怀生般配。”
“爱生还没有回来呢,爱兰和爱花早就饿的吃了,我等等爱生。”这时,俩闺女挨着爹在炕桌边坐了,爱兰拿着一本书在看,爱花两只手捻着姐姐的长辫梢,安静的听着爹妈说话。
“二嫂说都和你说了,人家闺女那边嫌满江哥家房子不宽敞,想借咱家的屋子结婚。”裕福冲着老伴说。
“对着哩!我说他三叔就给怀生留着一半家产哩!二嫂听了高兴的不得了。”
这时,大街门又响了,爱兰和爱花一起下地跑出去迎接哥哥,一个帮着推自行车,一个帮着拿包。爱生穿一件的确凉白衬衫和同样料子的蓝色长裤,一边弹了弹裤脚边上的土,一边掀竹帘进了家门。
爱生初中毕业,正好赶上他舅舅在供销社当主任,顺手把他安排在公社供销社站栏柜,因为离家十几里地,隔几天回来一趟,回家来吃一顿妈妈做得好饭解解馋。
“你们正说什么,这么高兴?”爱生看着爹,一屁股坐在炕沿边,小眼睛也高兴得眯成一条缝。
“正说你哥的婚事哩!你先吃饭”说话间殷莲端上一碗撒着葱花花、漂着油点点的清汤手擀面。
“你们都吃了?”爱生显然是饿了,接过饭碗哧溜几口就碗底朝天了,“我哥有对象了?是哪里的千金?”
“这个闺女不错哩,是离咱村八里地西庙村的延珍,初中毕业,长得也不差,能配上你哥哩。”裕福又重复了一遍给爱生,“他结婚就来咱家住了,你满江大爷家没地方盛,正好把你二大爷的家产交他手里”。
这时,爱生接过了第三碗面“啥?这一大串院子都是咱自己后来修盖的,怎么是二大爷的家产?”爱生有点激动“爹,你糊涂了吧?”
“这事还轮不上你来管!”登时,老裕福黑下脸训斥着儿子“当年分果实的时候,全家人都有份。”说完倒头睡下。
殷莲使了使眼色给儿子“快吃,娘还等着洗碗哩。”
二
怀生的婚事订在了八月十六。
二嫂两口子高兴得好几天睡不着觉。刘满江说:“怀生就是我的儿子,可不能亏待了孩儿。”眼角红红地看了看怀生娘,?起一捆蒿草往牛圈走。
“可不是哇!谁不知道你是他爹哩,看你咋和小孩子一样了呀!”没等说完,二嫂的眼角也红红的了,“怀生命好,有你这个好爹,还有裕福那个亲叔,俺儿命好着哩。”
“爹,娘,我回来了。”怀生推着半旧自行车进了院,“延珍她家都说好了,就要两套被褥,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看见娘正费事地踮着脚尖干衣服,急忙停好车,“娘,我来。”
二嫂看着眼前这个茂腾腾的小伙子,浓眉大眼,鼻直口方,小寸头服帖的盖着小脑袋瓜子,一身藏蓝色衣裳显现着沉稳和自信。在他身上,从小到大没有操过心,下地劳动是一把好手,回家来还抢着做家务,又要帮着带弟弟妹妹。如今马上就要结婚成家,当娘的心里不知道是啥滋味。
“儿啊!你回来了,咱可是遇上开明人家了,明天你就和你爹去城里置办,赶紧送过去。延珍的新衣裳也得早点买办,买不下现成的,还要到裁缝铺去做,都得需要时日哩。”说着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怀柱他们也快下学回来了,饭在锅里,你先吃,吃完过一下你叔那边,他叫你有事商量哩。”
月光穿过梨树梢,疏影斜射在乘凉人的脸上,梨树下的妇女们高兴的做着手里的活计,有拿着小搓儿搓绳子的、有把把线扽在两个膝盖上缠线蛋蛋的,男人们有抽着旱烟的,有一声不吭的,都在听兰花婶子说道着怀生和延珍的婚事:“怀生可是有福气哩,人家闺女那边啥都不要,两套铺盖还是我硬说着给哩,咋也不能丢了咱梨香村的礼数。对不?”
“对着哩!”大家齐声喊道。
心里有喜,脚下生风。怀生走过深深巷子,推门绕过隐壁,进院看见爱生刚停好自行车正要掀帘,弟兄俩一前一后进了屋。
裕福他们住在正中间三间房的屋子,东边两间爱生住着,西边两间爱兰和爱花住。堂屋里,迎面两个扣盖箱子齐齐的靠墙摆放着,墙中央挂着毛主席画像,下面又挂了一个相框,相框里镶着一张全家福和零零碎碎的黑白相片,挨炕的空地放着一把椅子。怀生进门就坐在那把椅子上,“叔、婶,都吃饭了吧?”
“就剩爱生没吃了,你吃饭没有?”殷莲应声问怀生。
“吃过了婶子。”
“爱生,你也过来坐下”裕福端坐在小炕桌边,开言道,“怀生儿八月十六结婚,咋也得先把房子收拾停当。我明天就定匠人,西边给你留出四间房做新房,东边三间给爱生以后结婚用,我和你婶子,爱兰、爱花住东厢房。明天就开始拾掇。”
不等裕福说完,怀生就插话道:“叔,可不敢哩!我住两间就行了。”
正端着饭碗,坐在炕沿边的爱生也急忙说:“爹,这样分不对哇?”
“怎么不对,现在就剩下我和你二大爷家有人了,二一添作五,七间房总不能分三间半吧?西厢房也归你哥。”
“叔,你听我说”,怀生眼睛湿湿地看着裕福,“叔,我长这么大,虽然我亲爹死了,可是我实实在在的有两个爹养着我,护着我,我心里清清楚楚的,我不孤,我好着哩!”他擦了擦快要流出的眼泪,继续说道:“这一回回来住,不是要分房,我是来借住,等以后有条件盖了新房,我就搬走。”
裕福也动了感情:“儿啊!你不能这么说,我就给你放着哩!这是咱全家的宅院,老陈家的人,个个有份,西边的一半就是你哩,你不要也不行。再说咱爷们住在一起,互相都能照应着,我和你婶子都老了,还能有几天活?”
这时,殷莲也抹起了眼泪:“儿啊,你就依你叔哇!”爱兰捧着书也在悄悄的哭,爱花泪流满面的过来拉着娘的手。
“叔、婶,我住西边的两间房,让俩妹妹过来和你们住,或者东西厢房住都行,爱生还住他自己的房子。你要不依,我就不回来住了!”怀生嗔怪地瞅着叔。
二嫂和满江觉得时辰不早了,就一路寻了过来,到院子里就听见他们叔侄的对话,急急忙忙的进了家:“裕福,殷莲,听二嫂一句话,就依怀生的哇。当年,咱爹娘、大哥、你二哥都是咱眼睁睁的看着没了的”二嫂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满江过来给她拍打着背心:“伤心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孩子结婚是高兴事。我也是自家人,今儿我也说句话,就依怀生的,他都要当新郎官了,他说了算。”满江喜眉笑眼的看看裕福两口,“咱明天就准备,日子过得快着哩!”
这时的梨香人都进入了甜美的梦乡,月亮也满意的躲回云层里头歇息去了。
三
岁月就是经不起过,转眼之间婚期已到。
一大早,兰花婶子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和怀生、爱生弟兄俩一起,带着四辆挽了红花的自行车,赶往西庙村叫亲去了。
秋分刚过,凉风习习,秋天的味道跟着浓郁起来,路边的庄稼齐刷刷的在风里昂扬,玉茭挺拔着斜出了头,谷穗也开心的笑弯了腰。
叫亲的人们追赶着时光,一阵风似的来去,半晌的功夫,就载着新媳妇回到了梨香村口,早就等在那里的迎亲乐队立马鼓瑟吹笙,乐声四起,村里的闺女媳妇们,手舞彩绸扭起了秧歌,娶亲队伍沿着街巷旮旯向村里慢慢行进。
怀生穿着一身军黄色的中式衣裳,头戴深蓝色小沿帽,胸前带一朵大红花,面容沉静,微微颔首,缓步向前,不时的朝坐在自行车后面的延珍顾盼:“没有磕着你哇?这上下坡的街道,又不平”,“没事”延珍用很小的声音回答。
有好事的年轻人们推搡着,夹在了娘家人的前面想耍耍新媳妇,不等爱生出来阻拦,兰花婶子一个健步上来:“不敢哩,不敢哩,入洞房有时辰哩,不敢耽误哩”又一边陪着笑脸作着揖。
两扇大街门一边一个大红囍字,热情地招呼着忙里忙外的乡亲们;隐壁墙上的“福”字,像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慈眉善目的迎送着来往亲朋。大院内,孩子们正搬着自己上课用的桌凳,往整齐的摆放着,怀柱手捧一把柱材筷子,往桌子上分放。东南角的厨工们,切菜声、剁肉声、说话声都融入那呼呼叫着的吹风机声响里;西南角三棵梨树,哗啦着墨绿色的叶子,枝条上硕硕雪梨正被几个孩子,手手相传到每个桌子上面。
堂屋里的人越聚越多,裕福两口子都换洗的干干净净,和来家的人们寒暄着;二嫂和满江也穿戴整齐,早早过来忙活,抓着喜糖,拿着纸烟,逢人不是递烟就是给糖吃,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新房门口挂着二尺宽的红洋布,前来贺喜的人们出出进进,“刘金来三尺花布”,“王祥玉一幅挂镜”,“陈喜福一块床单”,“陈喜明一对暖瓶”……建国一边叨念一边将贺礼整齐的放在箱子上,村会计王玉一笔一笔地记着。
鞭炮声、唢呐声、自行车和脚步声伴着哄闹的人潮声,在深深巷子里混响做一团的时候,院里的大人小孩都欢腾了,记账的人们急急忙忙把桌椅搬出来。兰花婶子在前,爱兰、爱花,以及怀兰、怀花,前后左右的护着哥嫂,扭秧歌的女人们到院里自动散开,乐队队员吹奏着到西南角落座,一群人簇拥着新郎新娘径直走向洞房。
老裕福抬头看了看蹲在箱子上的马蹄表说:“正好十一点!”然后冲着正在看他的二嫂,会心地笑了。
秋风一个劲的加着马力,似乎想用更大的力气,把那片遮住太阳的云彩吹散。吃喜宴的人们毫无察觉,自顾自地说道着、吃着、喝着,爱生东一下西一下的招呼人们吃喝,端饭的人走马灯似的来回串,吹奏乐伴着喧嚣声在风中飘荡。
这时,怀生带着延珍到一桌一桌前倒酒、敬酒。
“这是咱爹、咱娘,咱叔、咱婶。”
“爹,娘,叔,婶。”延珍挨着个把酒倒满,端起一杯酒说,“漂亮话我也不会说,谢谢你们了!我敬长辈们一杯。”说完一饮而尽。
一时间,人们把目光一起投向这个新媳妇,只见她满脸绯红,细眉圆眼,唇红齿白,鼻子微微上翘,两根短辫一前一后搭着肩膀,脖子上挽一块绿颜色的头巾,红格子上衣,学生蓝长裤,黑布底方口鞋,个头不高不低,和怀生一看就是天生的一对。
忽然间,狂风大作,院子里一下子慌乱起来。“赶快收拾杯盘碗筷!”总管秋生呐喊道,“没吃完的进屋里吃。”
“大家静一静!”此刻,生产队长祥玉站在月台上,压了压双手说,“吃了饭的男女劳力,都回家拿镰刀,今儿后晌就开始割谷子去,要和老天抢时间。看这架势是要风摩谷了,咱们要先下手为强!”
厨工们收拾洗涮,孩子们搬着自己的桌凳往学校走,风还在不停歇地吼叫着。
四
斗转星移,说话间已到年根儿,劳作了一年的大人们,忙碌着准备过年。孩子们正赶着期终考试,过不了几天就要放年假了。
天寒地冻将梨香村笼了个彻底,佯红不淡的太阳,让凛冽的寒风摆弄的少了许多温暖。半后晌,延珍从供销社出来,一个趔趄眼看摔倒,却把一包红糖扔了老远。正在挣扎之时,一只手伸了过来:“来,你快靠着我!”顺手把红糖还给她,还没等延珍抬头,那个身影已经把她支起。她趁机打量着眼前这位姑娘:细高挑身材,红袄蓝裤,灰格子暖鞋,白里透红的脸蛋,柳眉杏眼,鼻子略微上翘,两根羊角辫一致向后面翻着。不好意思的问道:“你是?”
“叫我晓英,是梨香村新来的老师”嘴角笑盈盈的向上扬着,“你没事吧?”
“没事”,延珍也笑笑说,“忙你的吧,我没事。”转身往家走时,又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还是我送你回家吧,是不是扭了脚了?”晓英挽起延珍的胳膊,一步一步地回了家。
殷莲婶子正脸冲南墙簸捡黄豆,看见延珍回来,放下簸箕就过来:“崴脚了不是?快进屋。”
“好像是吧婶子,人交给你了,我回学校去了。”话没落地,人已经出了大门。
“婶,揉揉就好了,没事的。”上了炕,延珍咬住牙使劲揉着左脚面。
“肚子没有不好吧?可不要动了胎气呀!”说着拉过一个小被子盖在延珍的腿上。
“应该没有,我穿的厚着哩。”说完又咯咯的笑起来,“婶子,你看见没有,那个送我回来的姑娘,漂亮不?你猜我一路想什么了?”
“脚都崴了,还瞎想啥?”婶子嗔怪着媳妇。
“我想呀,晓英是咱小学校新来的老师,爱生又是吃商品粮的售货员,这不正好吗?”
“什么正好哩?”
“等爱生回来,你就瞧好吧!”延珍自顾自地高兴着。
殷莲婶子早就在院子里簸捡起黄豆了。
五
快打春了,气温一点也不见暖,天空灰蒙蒙的,呼呼的北风夹带着潮劲儿。
爱生一个月没有回家了,这是以前没有过的。殷莲在捣腾着南墙根堆放的干柴,往那间东厢房里搬,一个人自言自语:“说不定明儿就要下雪了。也是哩,爱生肯定有事忙着哩!”
家里,除了那一盘热炕几乎是没有火烟的,柴禾是农家人取暖的重要原料,男人们专门误工去山上打柴,妇女们把田间地头的干树枝收拢起来,下工回家顺带捎回,孩子们星期礼拜天也会结伴到山上拾柴禾,每家的墙根都堆放着小山一样的干柴备着。
“哎,不对哩,今天倒腊月二十二了,该放假了哇?”殷莲自己心里盘算着,“不会是生病了吧?”
“不敢瞎想哩,孩儿好好哩,瞎数算啥哩?老糊涂了!”殷莲悄悄地笑了起来。
这时,怀生两口子推着自行车回来了。“婶,你一个人高兴啥哩?”延珍冲着殷莲笑笑。
“正数算爱生哩儿,明儿就小年了。”殷莲说。
“放心吧婶子,这两天就回来了,他准心红过年哩!”怀生也冲婶子笑了笑,停好车,对老婆说,“你先让婶子试试衣裳。”
“婶,来试试,这是我跟着俺妈学着缝下哩,给你和俺婆婆一人一件。”说罢,从一个布兜里拿出来一件深蓝色的夹袄。
“好媳妇哩,俺有衣裳穿哩,花那钱作甚哩?”殷莲看着新衣裳,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脚没有再疼哇儿?再不敢拿重东西了昂!”
“婶,没有疼,我好着哩!”
六
还真让怀生说准了,小年那天,天快黑的时候,爱生回来了。穿件军黄色棉大衣,小分头一甩一甩的,自行车后面还跟着个花夹袄能盖着屁股的闺女,眼睛来回的转,进屋就直接脱鞋上炕,一家人诧异地看着爱生。
“爹,娘。”爱生迟疑片刻,才怯怯地介绍说,“这是……丽丽,我对象。”
“这闺女是哪里的,干啥营生,爹娘作甚哩?”老裕福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在哆嗦,狠狠地看着爱生。
爱兰和爱花扭在一边。殷莲说:“他爹,不着急哈,等爱生慢慢说”。
爱生张了张嘴,准备说话,一眼看见怀生两口子进来,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哥,嫂,你们吃饭没有?”
怀生看看脸色发青的叔:“叔,你不得劲哩?”
“你让他说!”裕福更加气愤了。
怀生看了看爱生,又看了看坐在炕里边的那个生人:“爱生,快告诉叔是怎么回事。”怀生给兄弟使了个眼色,“处对象应该是高兴事,你也不小了,也该了。”
整屋里空气一下子凝结了,都把目光朝向爱生。
忽然,只听见大街门咣当一声,“王丽丽,你给我出来!”一个梳着长头发,穿着喇叭裤的年轻人,迅速掀起厚门帘进了堂屋,进门就吼道,“王丽丽,你个婊子,给我出来!”说罢就想上炕抓那个女孩。怀生拦住来人,厉声说:“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动脚哩!”
再看炕上那个女孩,哆哆嗦嗦不敢吭声,爱兰、爱花都吓得钻到娘的背后,爱生也吓怂了,脸色发白不敢说一句话,老裕福羞愧地低下了头。
延珍慢慢挪到炕里边,拍了一下那个女孩的后背:“他是你啥人?要不快下地跟人走哇!”
不知啥时候,地下又多了一个男人,只听见那人说:“丽丽,你怎么不和爹说一声就走了?赶快下地跟爹回家!”红着脸对着大伙说,“可是败兴哩!”摇摇头出去了。女孩满脸通红,含着眼泪跟着喇叭裤下地走了。
鹅毛大雪在风中飞舞,将天地连成灰白,顷刻间,把梨香村捂了个严实。
那晚的事,谁也不敢再提一个字。就那,老裕福也像换了个人一样,整天耷拉着个脑袋赶着羊群,跟着太阳的升落起卧,精神大不如前。
爱生也谨慎了许多,过了年,就主动要求调回自村供销社来,早晚和爹娘能见个面,又一起吃喝,无疑给老两口心里增添了不少暖意。
一天早上,殷莲在地火灶口坐着小马扎烧炕,裕福睁眼一看,天已泛白,感觉时辰不早,猛一头起来没有坐稳,歪到一边,再想起来,却怎么也坐不起来。“他……他……他,妈……妈……妈……”嘴里结结巴巴地叫着老伴。
“他爹,你怎么了?”殷莲慌忙上炕,只见老头嘴角流着口水,眼角有泪,“他爹,你醒醒!”
爱生夺门而入串上炕来,看着不省人事的爹爹。“爹,爹,你怎么了?没事的,没事的,医院!”
爱生和怀生用小平车推着老裕福,医院赶,乍暖还寒的春天,霜气深重,爱生一直给爹爹掩紧棉被的边角,生怕漏进一丝的寒风,又不时和爹说话:“医院了,爹,你可不要睡着了啊?”上坡时,爱生使出浑身的力气推着小车的后面,“爹,没事的,医院了”。
怀生一声不吭地拉着小平车,他的眼前尽是年轻时候的叔:叔从小到大赶着羊群,顶风冒雨,不知苦累,没有万不得已的事情,舍不得耽误一天,辛辛苦苦的把这个家扛在自己肩上,虽然平日里不苟言笑,可是心里总是把孩子们的冷暖饥饱放在心上。在村里,宁愿自己吃亏也不亏旁人,邻里乡亲都记着叔的好。唉!叔那么好的身体,怎么就病倒了呢?不觉泪水沾湿了眼睛。
“哥,你累了吧?换我拉拉。”
“不累,快到了,你就在后面照看叔!”
医院初步诊断为严重动脉硬化、脑梗塞,办理住院手续后,安排病房进一步检查、观察、治疗。
几天的治疗倒是挺有效果,不过,老裕福显然瘦了,脸蜡黄蜡黄的,腿脚还是用不上劲,走起路来像是踩着棉花一样,努力挣扎着走也能走几步,这已经算是不错了。
由于爱生的供销社不能一直关门,延珍又将临盆,爱兰、爱花还在中学住校,怀生把家里情况详细地给医生说了一遍。医生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请村里的赤脚医生按时给老人输液,按时吃药,勤走动、多锻炼、增加营养,医院联系等等,才准予提前出院。于是,带了大包小包的医院。
“二嫂,裕福的命好苦哩,没有享一天的福,眼看着社会好了,孩子们也都长大了,他又病了”,殷莲和二嫂在炕上窗台边,拿着一块古铜色绸缎比对着鞋样,“俺就盘算着趁个闰月年,把俺俩的寿衣都置办置办,这是迟早的事。谁知道他到先病了。”殷莲摇摇头,长叹一声。
“唉!谁说不是来?那年闹饥荒又赶上瘟疫,咱家就剩下我和裕福兄弟,多亏你殷莲妹子,给了裕福一个家,”二嫂摘下老花镜,抹了抹眼泪,“裕福是个好人,不会有事哩,谁也要有个三灾六难哩,挺挺就过去了。先缝制好,还能冲冲喜哩。”
“对了。”二嫂又说,“说到冲喜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咱小学校有个晓英老师,挺好哩一个闺女,延珍早就和我说过,咱叫兰花婶子去给爱生看看哇?”
“那敢情好了,爱生自从腊月里那件事以后,也变了不少,知道接济他爹和我,担水拾柴哩,都知道做了。”
裕福这一病,爱生一下子长大了,除了每天按时请医生给爹输液、吃药,还背出来背进去的驾着爹爹的胳膊练习走路,鼓励爹:“再走一步,再走一步,有进步!有进步!”父子俩一颠一颠的背影,娘看了笑的心里酸酸的。
爱生怕娘累垮,告诉娘给爹爹做饭的时候多加一个鸡蛋:“娘,你也得好好吃好,要是你也病了,我可怎么呀?”说的娘心里热乎乎的。
“对着哩,为了俺孩儿,我也得好好活哩!”殷莲抬起头看着爱生满头大汗地用劲挽着爹的胳膊,“儿呀,你见过那个晓英老师哇,你觉得咋样?”
“娘,看人家吧,我没有什么。”擦擦脸上的汗,继续和爹爹练习走路。
爱生和晓英的婚事,出奇的顺当,经过兰花婶子牵线搭桥,俩人一来二去的会面,不出半年已到谈婚论嫁的日程,裕福的病情也一日比一日见好,除了不会说话之外,基本和以前差不多了。
这年腊月初八,小院里又一对新人秉烛西窗。
自从怀生结婚成家就每年跟着叔婶过年,今年也不例外,小陈阳的出生、晓英的加入,这既是添丁又是进口的大好事咋不让人高兴。眼前这场大雪又添了彩,土黄色的背景立马换成洁白,无论哪一个出来走上一遭,都是崭新的一点。
天还不亮就有零星的鞭炮声响起,怀生和爱生已蹲在当院,正准备点燃昨晚睡觉前堆成塔尖一样的干柴,他们一边燃放着鞭炮,一边看着寒风中烈烈的火苗,还有纷纷扬扬的雪花洒落,像小时候一样的纯粹、开心。
爱生说:“哥,怀柱肯定早就起来了”。
“说不定一会儿就来拜年了。”
没等怀生说完,怀柱领着怀兰、怀花已经绕过隐壁进到院内:“哥,哥过年好!”姊妹三个一起作着揖嘻嘻哈哈的就往堂屋走。
“别,叔婶还没有起来哩,先在旺火跟前暖和暖和。”
正说着晓英穿着花格子棉袄,挽着红头巾笑嘻嘻的走过来,接着爱兰、爱花也穿着花夹袄出来,姊妹弟兄几个人围着噼噼啪啪爆着火星子的一团火,说着想说就说的话,每个人的脸都映的红彤彤。
天渐渐放亮的时候,裕福老汉已经穿办整齐,黑蓝色的中式衣裤、白布袜子,戴上新帽,端坐在炕桌边,晓英和殷莲正准备着早饭。
“豆腐、鸡蛋、山药条、猪头肉,黑夜择点好了,起来就不够了咋”殷莲笑着和晓英说。
“妈,不是还有俊肉(皮冻),凉拌豆腐,炒豆腐,小炒肉,烧肉粉条山药白菜大杂烩,一会儿嫂子就过来炒菜呀!”她亲切地看着婆婆,“我来,你先去拾掇。”
“爱兰、爱花你俩把院子里冻的扁食拿回来,”扭过来对着晓英说,“儿啊!给俺们做的衣裳都合适,你看姊妹俩高兴哩。”
“妈,那就好,我看见爹的精神更好了。”
“对哩,他心里高兴着哩。”
过年是乡亲们彻底放松的时节,孩子们的欢闹也是肆无忌惮,谁都可以去谁家,谁也可以和谁说笑。吃罢午饭,二嫂和一群媳妇们进了堂屋,殷莲拿出花生、瓜子、水果糖招呼:“快吃吃,晌午都吃啥好饭了呀?”
“哈哈哈……”二嫂笑得合不轮嘴,“裕福、殷莲,哈哈哈……”又是一阵狂笑。
“二嫂,你又吃长芽麻油了哇?一吃麻糖就吃傻了,”等殷莲看时,二嫂已经趴在小炕桌上呼呼睡去。
再看炕上一边的四个打着扑克的媳妇们,也都憨憨的笑着,说话语调拉得长长的,胳膊抬得老高,甩起扑克一悠一悠的。
“你——快点——出,你——上——小二?哈哈哈!”
“重——来——”
“我——出——小鬼,哈哈哈!”
“我——出大鬼!哈哈哈!”
殷莲自言自语道:“都是那麻油闹的”,说罢她也笑出了声,“也不赖,就当是喝醉了酒,这才是过年哩!”
老裕福看见女人们都冲破了平日里的矜持,也和老伴对视着笑了,心里想:过年嘛,就得有个过年样,哈哈哈!
(责任编辑张辉)
本刊主编:谭文峰
平台策划:高亚东
小说编审:张辉
散文编审:杨志强
诗歌编审:姚哲
图文编辑: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