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河自然保护区位于四川盆地北缘,受气候影响,这里的冬季特别漫长。但对于见惯阴冷晦涩的冬日的四川人来说,唐家河的冬季清丽而明澈,尤其那条潺潺的唐家河,始终如一块剔透的绿松石嵌在山谷间,低头瞬间教人误以为自己身处九寨沟;抬头望去,原始森林覆盖着群山,垭口的风在林间卷起波浪,山峦起伏,又像与天空对峙的海,幽深又辽远。而原始森林本身也具有海洋的特质,踏入森林的那一刻起,你把自己交给了她的波浪,你的步伐与之同步,她把你推到任何一种遭遇面前——
唐家河森林中的步道“千万小心啊!”民宿老板老潘再三叮嘱道,“它很凶,顶死过人!”
我感觉到脚趾死死抠在鞋里,努力保持静止不动,脚下的松土碎石直沿着陡坡往下滚。那个“顶死过人”的动物站在10米开外,与其说那是个动物,不如说是用不同动物的身体部分组装起来的大型雕塑。它肩高超过1.2米,全身长毛,状若一头白色的牦牛,但仔细看,你却能将其拆分成马的长脸,角马的犄角,牛的蹄子,驴的尾巴,它耷拉着眼皮,嘴里慢嚼着反刍物,像羊一样。
它的眼睛慵懒得无神,不表露任何情绪,或藏着怀疑或藏着愤怒,或许什么都没有,只在本能的驱动下冲撞一切。正如在唐家河土生土长,与动物为邻的老潘所说的一样,你找不到一种动物来与之类比。正如它奇异的长相一样——
“六不像”,六种动物的特征组合成了唐家河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它有一个更正式的名字“四川羚牛”。四川羚牛本归于扭角羚的亚种,但目前已提升为独立种。四川羚牛目前在唐家河有头左右。作为一种高山动物,四川羚牛栖息在高海拔的山林中。唐家河厚密的植被为四川羚牛提供了丰富的食物,从新发的嫩芽到坚硬的栎树叶甚至粗糙的松树皮,几乎所有伸舌可及的植物都在四川羚牛的食谱上。
我慢慢地退到一棵大树后,那头四川羚牛也缓缓地往山坡上挪动了几步,眼睛却始终盯着我,那张开的鼻孔和咀嚼不停的嘴藏在脸部中央的黑色椭圆中,和半垂的眼睑一起构成了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似乎警告着入侵者:我是吃草的,但不是吃素的。
大型食草动物往往比肉食动物更危险,它们有着天生的神经质,带着不可侵犯的自尊。它们团结地护卫着自己的种群、领地和那小布尔乔亚式的生活方式。一旦被侵犯,便群起而攻之,比起肉食动物不怒自威的震慑,在食草动物的进攻方式中似乎从来没有点到为止,那像是一种彻底的宣泄,一种隐忍后一发不可收的爆发。纵观全世界,从非洲草原到亚洲森林,非洲水牛如此,角马如此,四川羚牛亦是如此。
“如果你听到羚牛发出像咳嗽一样的声音时,它们可能就要攻击了。”老潘对我说,在他小时候四川羚牛随处可见。尽管体型庞大,四川羚牛一点也不笨重。相反,它们能灵活地奔跑在陡峭的崖壁之上,偶蹄目动物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攀爬能力,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实在无法想象那四条如同踩着嬉皮士流苏长靴的蹄子如何撑起接近公斤的身体,稳扎地上下于悬崖间,仿佛上面装有某种反重力装置。
遇到偷猎者时,羚牛一改往常的缓慢,它们迅捷地在陡崖上跳跃,山崖上激起的尘土如同四起的狼烟,一整群羚牛战士般从山崖上冲锋下来,那势不可挡的能量全蓄积在扭转的犄角间,犹如一把把蓄势的弯刀,等待着给敌人最致命的连击。
在食物相对匮乏的冬季,一个种群一般由10-35只四川羚牛构成,在食物丰富的春夏季,种群的数量可以高达只。种群由成年雌性四川羚牛、亚成年四川羚牛和幼崽构成。成年后的四川羚牛则离开种群,独来独往(除了夏末交配期外)。因此我对面那头四川羚牛应该是一头雄性(两种性别的四川羚牛都长有角)。
经过了怀疑的缄默,我和他都慢慢放松下来。他平和地向陡坡上的针叶林走去。白色的长毛反射着阳光呈现出淡金色——四川羚牛的皮肤能分泌一种油性物质,这种油性物质能在皮毛表面形成作用如雨衣般的天然“涂层”,而厚实的双层被毛则是羚牛完美的防寒皮草。那个如驼鹿般饱满的弧状大鼻子中的窦腔能将吸入的空气加热后送进肺部,以降低身体的热量流失。在零摄氏度的凛冽中,那是一尊多温暖的身体啊。四川羚牛不惧严寒,但炎热的夏天却是难熬的日子。当气温接近30摄氏度时,四川羚牛每分钟喘息会超过次,因此在夏天,它们会往更高的海拔迁移。年8月6日,在唐家河的摩天岭一头亚成年的羚牛出现在景区的生态卫生间内,不知对于“方便中”的人们算是惊喜还是惊吓呢?
出现在唐家河摩天岭生态卫生间中的四川羚牛(本图源于唐家河视频截图)在我离开景区的途中,我又好几次遇到四川羚牛。它们栖身于山崖间,虽然皮毛浅亮,但并不显眼。尤其当它们保持静止时,你得费一番眼力才能发现它们。有时它们就是山腰间几个小小的灰点。最后两次遇到的羚牛距离最近,一次是一只垂暮的羚牛,周身金黄是暮年的标志,它缓缓地走进树丛,然后从树丛的另一端竟走出了一只羚牛宝宝,身上覆盖着稚嫩的绒毛,尚未开始耷拉的眼皮下有一双好奇的眼睛。这个巧合仿佛是一种奇妙的循坏,当一只垂垂老矣的羚牛走下山坡时,另一只生气勃勃的羚牛幼崽则走上了山头。
垂暮之年的四川羚牛,身上呈金黄色“我小时候羚牛到处都是,现在难得看到了,”老潘翻看着我递给他的相机,“但我相信它们还会多起来的。”老潘补充道,他正看着的那张照片里,在唐家河的山头上,灰色点点,在阳光下闪烁着令人欣慰的淡金色光芒。
四川羚牛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