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县城公安局唯一的女法医,哪怕第一次见到高腐尸体,我都没怕过。
只有我自己知道,所谓最令人恐惧的场景,早在一个15岁男孩家中看到过了。
法医的胆量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大。
自从经历那起案件以后,我每次解剖完尸体,都要和师父去喝二两白酒。
那是在年9月发生的事,解剖室的门外,我的脖子被师父狠狠掐住。
他只是随意伸手揽了过来,手掌就足足包围了我脖子的四分之三。
他稍微一用力,我就有了因扼颈产生的窒息感,本能地翻白眼,发出“呃”的呜咽声,双手也挣扎起来。
我感到恐惧。
我们在模拟一个杀人现场,这个现场的受害者,正躺在我们身后的解剖室里。
她和我一样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女孩,案发时,也同我一样感受到了窒息,想要挣扎却无力,想要呐喊却发不出声音。
唯一不同的是,她脖颈处的掐痕,要比常人的手小得多。
师父说:这就像一双孩子的手。
我说这种可能性太小了。
此刻师父松手把我放了下来,他问,现在你相信了吗?
我相信了,受害者真的是窒息而死,我也相信,接下来要追踪的凶手,可能和我曾看过的法医小说、影视剧、电影完全不一样。
这是我入行接手的第一起命案。
我要开始追踪那枚小小的手印。
半小时前,我和师父匆忙出了现场。
这是一栋老旧居民楼,我刚上2楼,就听见女人痛心的哭喊。
这里房门半开着,两室一厅,站满了人。
有人看到我们来,立马指了指里面的卧室:“这边,这边!”
我们拉起警戒带,清理无关人等,现在只剩下卧室里传来的女人哭声,尤为突出。
哭泣的女人正是死者的母亲,50岁上下,也和我的母亲差不多大。
她的眼睛已经哭到红肿,甚至无法睁开,精神也接近崩溃。
她走出房间后瘫坐在楼道里。
这是一片廉租房,建筑老旧,楼道十分狭窄,容不得太多人通过。
我们决定先让一部分人进入现场,另一部分人在死者对面的邻居家中等待。
因为要固定现场,所以,痕迹检验师“找找”率先走进受害人的家里。
我们叫他找找,是因为总有糊涂的报案人说家中遭贼,他总能找到报案人忘在衣服口袋里的钱。
这次不一样了,他要找的是死亡留下的痕迹。
找找勘查中发现,现场已被前来抢救的医务工作者和其他亲友破坏。
仅能看到浴室墙面有些飞溅的血痕,颜色比较淡。
门把手和地面没有发现证据,大门和门锁也完好,家中财物没丢失,不像是被闯入了。
他说,只有死者衣物没找到。
与此同时,我们在受害人邻居家一边了解情况,一边等候。
死者名叫张甜甜,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案发当天下午两点钟左右,她刚跟母亲通过电话。
不成想,母亲下班回家后,就看见她倒在浴室,脸埋在有水的盆里,并且没有穿衣服。
母亲以为是煤气中毒,急忙拨打了“”,给女儿简单地盖上了床单遮羞,转移到了床上。
期间,她发现地上残留着女儿因生理期排出的血液,就在等待“”的间隙打扫掉了。
遗憾的是,当急救人员赶到现场后,只查看了几分钟,就宣布张甜甜死亡。
张甜甜的母亲说完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对门邻居很热情,见张甜甜的妈妈伤心到无法自理,就请我进他们家坐下,倒了茶,主动跟我们聊天。
他们说案发时,家中仅有在上中学的儿子在。他说当时正在玩手机,并没听到对面有异常的声音。
没有线索,我和师父又一次走进了张甜甜家。
而我打开了受害者的卧房门,企图从里边找到一些线索。
而屋里的装潢很简单,整体普通,只有床边摆放着崭新的婚纱照,引起了我的注意。
原来她还是一名待嫁的女孩。
我在现场探查了一会儿就有点喘不过气。
空气中一直飘着淡淡的血腥味儿。
我的鼻子从小就灵敏,记得第一次进学校解剖室上课,也是刚进去,哪怕我戴着口罩,也闻到了血腥味。
我当时很想呕吐但忍住了,我特别害怕,自己到底能不能干法医。
后来我真进了县公安局,担心我能不能干下去的人,变成了我师父。
他干这行有30年了,我是他带的第一个女法医,也是我们县公安局的第一个女法医。
他担心我怕脏,怕那些黏在身上几天不散的尸臭味。
还担心我力气小,提不动解剖箱,走不了山路去现场。
最担心的就是我有了家庭生了孩子,会不会就坚持不下去了。
所以,在我刚进局里的时候,我的师父是心里不太有底的。
直到我跟他第一次出现场,他才看中了我。
那是夏天河边的高腐尸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泡了有几天,我当时直接走上去检查了,应该是没怎么犹豫。
毕竟做的就是这个工作。
当时现场人很多,老百姓、村里的村民,应该是处于好奇,都围在河边。
我见阵仗有些大,好嘞,更有干劲了。
后来,师父无意间提起,说那天见我的表现,心里觉得这女生不错,是个好苗子。
只不过在我们这座小县城,意外、因病死亡的多,而命案太少,今天的现场,我真有点不适应。
我跟在师父身后,走近床边,看着这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
她身上被床单简单地包裹着,头发湿漉漉的,凌乱散着。
她的面部已经明显发绀,双眼球睑结膜针尖样出血点,再细看,颈部两侧可见半月形的擦伤痕迹。
一项项教科书上写的典型体征,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眼前,这些都是窒息的现象。
这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张甜甜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
颈部两侧的半月形擦伤,通常是手掐脖子,指甲在颈部皮肤留下的痕迹。
然而,人是不会把自己掐死的,最多可以掐晕。
在失去意识后,人的双手也就没有力气再进一步掐脖子了,所以不会发展为死亡。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仔细回忆着教科书上的内容。
是他杀吗?难道命案就真的这样来了?
我们都希望世界和平,但不得不说,命案才是每个法医成长的最关键一课。
命案中的死者各种各样,有可能是教科书上描述的典型特征,也有可能不明显,这都是死者的“遗言”。
法医只有在检验过程中,完成实践与认识的循环往复,才能成长。
我希望多侦破案件,可又不希望有生离死别,这似乎是难以调和的矛盾。
师父小声问我:还觉得是煤气中毒吗?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们在现场交流时,都会尽量少说,尽量小声说。
我想起自己出发前,还不相信小县城能随便出命案,大概就是煤气中毒。
现在事实就摆在眼前,我当然是草率发言了,幸好当时只有师父听见。
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只能怯怯地说:“不是煤气中毒,是不是窒息?”
师父赞成我的答案,马上报告,需要将尸体转移至解剖室。
我们正准备转移尸体,突然听见张甜甜的母亲再次嚎啕大哭起来。
因为师父刚刚说话声音大了些,就被人听到了“他杀”的结论。
这话传到了张甜甜母亲的耳朵里,她再次崩溃了,哭喊着谁把自己女儿给害死了。
她说明明女儿那么乖,为什么不是生病了?
因为,生病是天灾,他杀是人祸。天灾不可避免,但人祸却是可能不会发生的。
我看着张甜甜床头摆放着的婚纱照,那照片里笑得甜蜜的女孩,似乎是平行世界里的她。
那个世界,她或许会和照片中心爱的男子如期结婚,完成许多人生心愿。
可惜她的生命就此戛然而止。
我不禁想到我哪天出了意外,我妈妈该如何面对,想到此,我也不禁有些红了眼眶,最后强忍着没哭。
我很想去抱抱这个和我妈妈年纪差不多的阿姨,这样微不足道的慰藉,或许能让她觉得孩子还在。
但尸体马上就要被带进解剖室了。
我别过脸,从阿姨身边匆匆走过。
解剖室是独立于公安局外的,一般和殡仪馆在一起。
我和师父走进解剖室,肉眼可见的简陋——
一台解剖床,一盏无影灯,身后是不大的水池。麻雀虽小,还好五脏俱全。
小小的解剖室里,共有6人,负责拍照、摄像、记录事件情况的工作人员,我和师父,以及张甜甜的家属。
考虑到甜甜的母亲已经无法支撑前往解剖室,甜甜的舅舅跟着我们过来。
褪去衣衫的甜甜被放到解剖床上。
我意识到,我当法医经历的第一场命案解剖,由此拉开帷幕。
因为甜甜丧生不久,皮肤都还是新鲜的,看得出光滑、有弹性。
她躺在那里,如果不仔细看,感觉就像睡着了似的,给人活生生的感觉。
她无疑是漂亮的,年轻,中等身材,不胖也不瘦,一切都刚刚好,长长的头发散下来,让人觉得温柔。
只是4个小时前,她还在和妈妈打电话,现在了无生息,现实残忍。
师父适时走了过来,对我说:“怎么样,小柳?一切结论是不是得看过现场再说?”
这话不仅把我抽离出空洞的感慨,也警醒了我。
法医只要失误一次,就有可能被人质疑一辈子,生死事大,以后不能像今天这样草率。
无影灯亮。
先是体表检查,正常会从头部开始,再到面部、颈部.....
由于甜甜颈部的伤痕更明显,师父也就第一时间抓住了它。
他看了看,指着伤问我:“这是什么伤?”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问我这么简单的问题——
稍微有点生活经验的人都会知道,那痕迹是指甲掐的,而且是两只手扼颈导致。
师父不动声色,接着问:“凶手为什么要用两只手?”
这一问把我难住了,教科书从没说过为什么。我想了想,试探着回答:“双手方便用力?”
师父摇了摇头,告诉我,张甜甜的脖子很细,像他这样的成年男性,差不多一手就能围起来,这时候两只手反而不好用力。
所以,很有可能是凶手力量较小,才用两只手。
师父怀疑,凶手有可能是女性或者未成年人。
他跟我说着,又有了新的发现——随着时间流逝,一条新的勒痕出现在甜甜的脖子上。
这是不明显的擦伤,经过一段时间,擦伤部位皮肤水分流失,局部干燥,呈蜡黄色、黄褐色或深褐色,质地变硬,最终皮革样化,并因此显现出来。
也就是说,张甜甜不仅被扼颈,还被勒过脖子!
这也印证了她为何会面部发紫,皮下有较多出血点的症状。
凶手使用了不止一种杀戮方式,他的杀心渐渐暴露,真相一点点在向我们靠近。
这时,师父递过来了一把推子,示意我把甜甜的头发剃掉。
甜甜头发乌黑且长,我有些不忍但也清楚,剃掉才能观察头皮损伤,便于下一步开颅。
有时在头发中还能发现线索。
比如可能残留致伤物的痕迹:用砖石打击头部,往往能在头发中发现碎石颗粒。
我接过推子,这是我第一次给人剃头发,我打开开关,一瞬间,推发器开始震动。
我把推发器靠近甜甜的头发,刀刃锋利,手起发落,大概几分钟,只剩头皮了。
而这些掉落的头发里,我们发现其中夹杂着一些玻璃渣。
而在甜甜的头皮上,我能看到头枕部有一个梭形创口,创口处有很小的血凝块。
她的头部还被重击过,这是凶手选择的第三种杀戮方式。
玻璃材质的致伤物,究竟是烟灰缸还是玻璃瓶?
这些玻璃渣实在太碎,难以做进一步的推测。
但我清楚地记得,我们在现场并没有发现任何玻璃渣。
所以,究竟是现场是被打扫了,还是甜甜家并非案发第一现场?
我询问师父,他也没有答案。
由于甜甜处在生理期,检查阴道时,看到有明显出血,除此之外,没其他线索。
一时间甜甜是否被性侵,还不好判断。
我分别提取了她脖颈、乳头、阴道的拭子,拿去做了检验。
最终检验结果表明甜甜生前未遭受性侵。
难道真如师父所说,甜甜并非被成年男性所害?
一切尚未定论,接下来,我还要打开甜甜的身体,让她“告诉”我,她还有什么“遗言”。
手里握着那把冰冷而锋利的柳叶刀,我耳边却又会响起甜甜母亲的哭声。
甜甜此刻是不会痛的,但她的母亲,看到被解剖检查的女儿,是否会感应到这种痛呢?
但师父正站在我的身旁等着我呢,甜甜的家人也在等着,他们想从我这里得知真相。
此刻同情是没用的,我是法医,此刻解剖不是要伤害她,而是要找出伤害她的人。
上柳叶刀。
“Y”字形解剖法——先从脖颈开始,我和师父一人一边,划开颈部肌肉。
我清楚地看着手中的刀刃接触她的肌肤,手上用了用力,再深入,一道口子终于划开。
甜甜的颈部肌肉有出血,这也符合窒息的症状。除此之外,没有特别的发现。
接下来是胸腔和腹腔。这两处无明显异常。
只不过在打开腹腔时,剪开胃壁,混杂着胃液的食糜带来的视觉冲击,加上肠道的腥臭能够穿透口罩,让人很容易反胃。
几次反复后,师父发现了我的不适,让我先出去吐一下,休息好再回来。
我悄悄地跑了出去,吐过后,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慢慢调整过来。
我害怕这事传出去,同事会觉得新来的女法医不怎么样,解剖时还吐了。
好在师父照顾我,没说些什么,可能是我跟他儿子年纪相仿,又是女生,所以像自己孩子一样对待我。
一切进展还算顺利,大概用了一个多小时,基础的体表检查和解剖就快完成。
剩下的只有开颅检查。
难题就在这时来了,我们找半天,都没看到解剖室里的那台电动开颅工具。
没办法,师父决定手动锯开死者头颅。
我手劲儿太小,没办法从旁辅助师父,只能师父自己一人来。
他拿着小钢锯,一点点在死者头部摩擦,像锯木头似的。
头骨的骨屑有时会轻微地飞出来,再落到地上。
大概20分钟后,师父终于成功开颅腔。
仍然没有重大发现。
但只要涉及死者解剖,胸腔、腹腔和颅腔,按规定都必须要打开进行检查。
两个小时后,解剖完毕。
我们提取了甜甜所有受过伤害的证据,准备回到公安局汇总讨论。
离开解剖室前,我将甜甜的伤口悉数缝合,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手掐窒息、异物勒脖、硬物凿击头部。
这是一个被“杀”过三次的女孩。
夜幕降临,刑侦大队的办公室依旧灯火通明。
“好了。”大队长按灭烟蒂,不大的声音刚好让每个人能够听见。
人声嘈杂的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大家把今天了解到的情况说一下。”
我和痕迹检验师大致说了现场的勘查情况和尸检结果。
张甜甜颈部有掐伤、勒伤,头部也有损伤,虽有多处损伤,但都不是很严重,并且没有遭到性侵。
说明凶手有可能力量较小,猜测是一名女性或未成年人。
我还专门就此让师父在我身上做试验,发现成年男性的手和力量,的确是非常大。
外围调查的同事说,张甜甜是一名普通售货员,妈妈在附近工作,爸爸在外地打工。
她还有个刚订婚没多久的未婚夫,婚期已定,人也在外地。
张甜甜每天骑电动车上下班,路上能接触的人不多,近期也没有和什么人发生矛盾。
社会关系这样简单,很难找到被杀害的理由。
更别说是未成年人。
住在张甜甜家对门的,是一家五口,父母工作很忙,常见不到人影。
爷爷奶奶年纪大,身体还算说得过去,但也只能是把自己照顾好。
案发时唯一在家的,是家中小孩,叫王宇,一名中学体育生。
但在视频侦查办公室,多台电脑一直在逐帧播放小区路口的监控。
这个中学体育生,也正如供词所说,甜甜受害时,他没听到声音,照常出去训练,然后才回家。
开完碰头会,尽管夜色已深,我们还是出了一队人马,再次赶往现场。
我们带着蓝星试剂,试图在门把手等一些地方,找到那个小小的血手印。
现场地面看起来干净。
关灯,光线发生了巨大变化,一时间我吓得叫出同事的名字,在黑暗中抓住了他。
待眼睛完全适应,月光透过窗户照在房间内,清冷幽静。
喷洒蓝星试剂,地面显现出幽幽的蓝光,不禁让人感到一丝诡异。
蓝星试剂的试探下,血痕面积大,但依然没发现有价值的证据。
案件似乎陷入僵局。
没有线索、数种残杀方式、极可能是搬运尸体伪造了犯罪现场。
这真的是一双小小的手能够做到的吗?
两三天过去,痕迹检验师“找找”又来了,他说:我找到了一滴血。
他再次勘查现场时,顺手掀开了甜甜家的地垫,一滴明显的血迹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按说地面被张甜甜妈妈打扫过,应该很干净,就算有痕迹,也只会是淡淡的颜色。
而现在这滴血十分浓郁。
这滴血是如此奇怪。
它所在的地方,不是在案发现场的浴室,更不是甜甜家的任何一个房间。
偏偏在所有人都会踩过的大门口。
这滴血究竟是谁的?是受害人在门口遇袭而滴下的血,还是凶手的血?
痕迹检验师找找采血后,立马送往DNA实验室,并对跟案件有关的人采血,便于比对。
血液比对需要一点时间,但令人欣喜的事,视频侦查员也有了新突破。
经过3天的回放,视频侦查员也终于在一帧一帧的视频中,发现疑点——
张甜甜的邻居王宇,在案发当天,先后进出小区。
一开始,他出小区去学校训练时,背的书包是鼓鼓的,但等他训练完回到家,书包却瘪了。
只是这一点微小的细节,或许暗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王宇的包里装的什么?是我们一直没找到的张甜甜的衣服吗?
背包的变化实在无法合理解释。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侦查员以再次了解案发当时情况,找到了该学生,并以侦办案件为名采了他的血。
我们第一次认真和这个男孩打交道。
正如上次见面那样,王宇有些内向,低垂的眼皮不知道是逃避还是不习惯与人对视。
他依然平淡地说,那天自己在家玩游戏,没有听到什么异常,下午就去学校了,没有说出新的内容。
接触完王宇,侦查员也向老师和同学了解了一下王宇的情况。
老师说,王宇上课不认真,不过从来不打扰别人,都是自己玩自己的。
要说起这个孩子最大的特点,就是会喜欢欺负和自己关系好的同学。
侦查员找到了王宇关系最好的同学,那位同学证实,王宇确实喜欢欺负他,稍不如意还喜欢动手,自己体力比不过。
而关系不密切的同学,在这个王宇眼中,大概属于无视的对象。
只欺负和自己关系好的同学,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
我开始对这个孩子感到好奇,如果他真的这个命案有关,那心理素质真实太强了。
我们第一次去他家时,他居然坐在客厅玩手机,也不好奇,连一眼也不会多看我们。
期间有同事向他借充电器,他递过来的那双手,一点抖动都没有。
相处起来非常得体。
我没办法想象杀人之后还能如此淡定。
事实却又让我不得不怀疑。命案第三天后,DNA结果出来了,那滴血就是王宇的。
我们无法凭此就认定他和凶案有关。
这只能证明,警方多次问话中,他没有说实话。
他肯定是知道些什么的,否则不会在受害人家门口留下新鲜血迹。
我们抱着最大的善意揣测,这个孩子是不是看见凶杀过程被吓傻了?是不是被真正的凶手威胁了?
真相到底是什么,只有见到王宇本人才知道答案。
侦查员立马在学校找到王宇并联系其母亲。
再次向他询问当时情况,王宇说辞依然没有变。见王宇还是如此,也知道没有证据,他是不会开口的。
侦查员也不兜圈子,问:“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王宇依然淡淡的说到是训练时不小心弄伤的,依然低垂着眼皮,神情没有变化。
侦查员直接问到:“你的血怎么滴到了张甜甜家里?”
王宇听到这个问题,还是没什么反应。
倒是他妈妈突然明白了什么,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她抓住王宇的肩膀问:“怎么回事,你有没有看到什么,要说实话,不要怕,是不是有人威胁你?”
王宇微闭双眼,轻皱眉头,显得很不耐烦。
他跟本听不进去妈妈的念叨,随口承认道:“人是我杀的。”
王宇妈妈一脸不可置信,摇晃儿子肩膀:“你说什么?你别乱说!你莫傻里傻气帮别人承认!”
王宇没有回答。
看儿子冷漠的表情,这个妈妈说着说着,声音由嘶吼变为了哭腔,人也瘫软跪倒在地。
那一刻,她像在楼道哭泣的张甜甜妈妈,没有了神采。
真是王宇?侦查员内心也充满疑惑。
安抚好王宇母亲情绪,换了王宇父亲来陪他,讯问还要继续。
“你是怎么杀害她的?”
王宇依然招牌式地低垂眼皮,“那天我在家玩电脑,没有关门,她过来问我借电脑。
坐下后,我也没注意她在搜索什么,过了一会,没有人,我就感觉机会来了。”
说到这,他终于睁开了眼睛,明亮的眼睛里似乎在回放当时的情景。
接下来是一场接连三次的审讯,光是第一次,就已经长达7个小时。
王宇的父亲一直在旁边叹气,抹眼泪,王宇全程没有看父亲一眼。
那是王宇父母颠覆认知的一夜。
他们起早贪黑收废品,就是为让孩子过得好一点,学习不好,也不做要求,毕竟体育还不错。
他们想着,以后孩子顺利大学毕业找工作,不像自己这么辛苦就心满意足了。
当他们听完王宇的供述,估计已经陷入了极度的不解与恐惧。
不久,爷爷奶奶闻讯赶来,奶奶在单位大哭:“我的孙儿啊,是不是被冤枉了啊,这么听话的孩子,他怎么会把别人杀了。”
她又哭道:“你怎么这么傻啊,把别人弄死了”。
王宇奶奶也无法理解自己的乖孙孙儿怎么突然之间变成了嫌疑人,但又不得不信。
王宇仍然在讲着近乎恐怖故事的全过程。
中途甚至有警方问这个孩子,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
而这个男孩的眼睛越来越亮,显得整个人神采奕奕,说话也不像之前有气无力,爱搭不理。
他似乎在说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王宇在供述里表明,他对甜甜下的杀手,不止三次。
“我在她身后挥动玻璃饮料瓶打她太阳穴位置,没想到一下就晕了,我的手也被玻璃瓶划伤了。
然后她又抬起头来了,流了好多血,我就把她按到在地,就用手掐她。”
“我怕她还不死,就用家里手机充电线勒了她,充电线有点短,我看应该差不多快死了,我就用几个塑料袋把自己的手和鞋子套好。”
重击,窒息,勒脖,这是前面三次。
说到把自己防护好,他嘴角上扬,似乎还有点得意。
最令人发指的是,他做完这些,甜甜已经没了声响,他仍然选择继续第四次伤害——
“把她拖到了她自己家,但是我还是怕她不死,就把她的头按在了水盆里。
他担心甜甜的衣服上有自己的痕迹,就从家里拿了剪刀,剪掉了甜甜的衣服。
后来,他还特意拿来自家的拖把,将甜甜家的地清理干净。
他做完这一切,又回自己家打扫血迹、玻璃渣,换了一身衣服若无其事去训练了。
我们问什么,王宇就答什么,不再隐瞒。
他不像在供述犯罪过程,反而像在炫耀自己的光荣事迹。
“当天你书包里装的什么?”
“那个女的衣服,我杀人时的衣服,还有我搞训练的东西。”
“衣服现在在哪里?”
“我分两次扔在了路边花坛和公共厕所。”
“你知道你你杀害人的名字吗?”
“不知道。”
“你们平时关系怎么样?为什么要杀她?”
这是我们所有人的疑惑,王宇和张甜甜生活没有交集,王宇连张甜甜的名字也不知道。
是什么让王宇痛下杀手?
“没有为什么,我只想体验一下杀人的感觉。”
这是一个我们警方闻所未闻的杀人动机。
“你为什么想要体验杀人?”
“有款游戏是杀人游戏,有杀人任务,我就很想试一下。”
“那你怎么知道要把手和鞋子用塑料袋套上的?”
“都是在那个游戏里看到的,不能让警察发现。”
我们按照流程,收走了王宇的手机,发现他的手机里有很多游戏。
为了验证王宇的口供,侦查员打开了王宇说的“杀人游戏”。
这是一款有剧情又充满暴力的游戏。
同事告诉我,在这个游戏世界里,玩家是个出生贫寒,一无所有的小人物。
完成目标就必须要在游戏里获得武器和金钱,而获得金钱的方法有很多,其中就包括杀人。
玩家可以在游戏世界里自由活动,可以自己选择剧情,完成交易。
杀戮的快感,江湖热血,快意恩仇,很容易让人沉浸在游戏剧情里。
王宇的供述里,仿佛杀人动机很单纯,就是接触了这款游戏,才想在现实中模仿。
在侦查员多次与王宇父母接触后,我们进一步了解了王宇的成长经历。
我记得笔录上他们有很多地方讲到了游戏。
他们说,家里条件并不是很好,他们只能做点收废品的小生意,平时请王宇爷爷奶奶照看。
而王宇小学一二年级时便混入网吧打游戏,自己技术不好,便用奶奶给的钱找人帮他升级。
到了初中,成绩不好,他们做父母的再想管教,不允许其进入网吧,王宇已经不听了。
似乎是网络世界,王宇才一步步走向了深渊,在游戏里杀人多了,如今才对生命如此冷漠。
但这就一定是真的吗?
侦查人员意外发现,王宇的手机搜索记录是“未成年人杀人会判死刑吗?”
原来,王宇一直知道杀人是什么行为。
可是他担心的不是对别人造成的伤害,而是自己的生命安全。
王宇认罪那天,我非常震惊。
在这之前,师父曾数次跟我说,自己怀疑是未成年人作案,我都没敢往那处想。
无端杀人,且如此冷漠,事后亦能如此冷静,我不禁怀疑,王宇的基本是非观呢?
后续又有新闻媒体跟进报道此事,批驳游戏,呼吁控制。
他们没提到的是,王宇双亲的大部分精力用在了挣钱,而爷爷奶奶已没有精力和能力陪伴孩子,只能对王宇予给予求。
在其他孩子享受父母温暖教育的时间,王宇也逐渐冷漠。
但我们办案人员还记得,第一次去王宇家时,他一直玩着手机,接受问询。
期间没有任何大人阻止。
难道真的只有游戏错了吗?
这个孩子自己的冷漠有没有错,塑造他成长环境的人有没有错?
这些问题每个人心里会有自己的答案,而我要在法庭审判前,为甜甜做最后一件事。
判定她的死因,协助司法机关确认刑罚。
这是这次解剖留下的最后一个难点,且绝不能出错。
甜甜前后遭受了不同的伤害,头部被玻璃瓶打击,但创口不大,不足以致死。
后来是王宇对她扼颈,徒手掐她的脖子。
从她面部的出血点来看,王宇这次用的力气很大。
颈部上的勒痕是在尸检时才慢慢显现的,说明尽管推进了甜甜的死亡,但王宇当时并没有用多大劲。
打开甜甜的胸腔,我们反复查看,发现她肺部有轻微的水肿。
人如果是完全被溺死的,肺水肿会很严重。
这说明,甜甜的确发生了溺水,但在溺水前,她可能就已经濒死了。
因为人在遭受扼颈后,不及时抢救,也可能会死,溺水只是加速了这个过程。
在法医病理学中,一个人死亡的原因,一般分为根本原因、直接原因、诱因和辅助原因。
但甜甜的死因比较复杂,属于多因一果,每种伤害在过程中,都可能让她死亡。
我和师傅想了半天,最终给甜甜下了联合死因:扼颈、溺水导致机械性窒息死亡。
最终王宇的父母给了高于法院判决的金额。
但两个家庭的悲剧,已经不是钱能弥补的。王宇也被判处有期徒刑10年。
后来,我们还曾在一次专家培训上咨询这件事。
专家也确认了这点,还好是一个人用四种方式作案,可以下联合死因的判断。
之所以这样谨慎,是因为做法医不能出错。
如果法医因自己的判断错误或操作失误,就可能造成冤假错案,让受害人枉死。
这是受害人的家属难以接受的。
另外,如果一个法医判断错了,那么很可能导致整个案件的侦破方向跑偏,真相被遗落。
法医屡次判断错误,专业度大打折扣,也会渐渐失去同行、人们的信任。
所以师父总是不厌其烦地给我纠错,这次甜甜的案子,我说错一句话,他都记住了好久。
他告诫我,当法医,要相信两样东西。
相信自己的眼睛。
相信自己的判断——这是对的,还是错的。如果错了,就一定要认,一定要改。
生死事大,对错不能有任何掩饰。
有时我想,在教育孩子这件事上也能如此较真就好了。
案件结束后,我真的去喝了二两白的。
喝的理由很充分,无论是纪念第一案,还是为忘记这残忍事件,这一杯都值得。
除此以外,我对自己身上的法医制服有了新的想法。
第一次穿上时,她对着镜子,只是觉得好看:“我或许还不明白,究竟我要认同法医这个职业中的什么。”
“直到经历张甜甜的事,我才意识到,职业认同是不做无畏的同情,而是让自己更专业;
是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坚定自己心中的正义;
是倾听死者留在身体里的语言,是抽丝剥茧,让事情里真相更进一步。”
这样才算是对得起张甜甜。
在订婚照上笑得那么甜的女孩,又在那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里,匆匆离开的女孩。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弹簧小旋风
插图:徐六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