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发布

首页 » 常识 » 问答 » 江红梅最是生离死别时
TUhjnbcbe - 2022/9/17 21:21:00
福州白癜风医院 http://m.39.net/baidianfeng/a_4769722.html

最是生离死别时

作者:江红梅

朗诵:柳树林

最是生离死别时(柳树林诵读)51:51来自第三故乡

01

大病初临

父亲近半年吞咽不大顺畅,医院检查。等了半日,出来一张片子,年轻医生拿着片子,望了望父亲,轻声问:“老师傅,陪您来看病的家人呢?”父亲看出了医生眼中的凝重。猛一咯噔,故作平静地说:“医生,我一个人来的,什么情况直接说吧,我都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不能承受呢?”医生瞅了瞅父亲有些零乱的半白发,委婉地说:“老师傅,您肠胃上长了瘤子,看样子不太好……您去同济或协和再查下吧。”

父亲双手接过片子,朝医生福了福,茫然转身,往医院大门挪去。每一步都似千斤重,大女儿有孕在身,二女儿大学毕业不到一年,儿子未婚,自己的生命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泪一颗一颗地爬出眼眶,顺着脸上的沟沟坎坎滚落地面。

医院大门,天地灰蒙一片,来来去去的行人如同幻影,不大真切地从眼前飘过。父亲寻了个人烟稀少的转角,放声悲嚎。似怨恨命运,更似祈求上苍。身上还有那么多担子,要怎么放下?

天色将晚,父亲无可奈何地走向车站,他要赶最后一班车回家。

跨进熟悉的家门,面对母亲关切的眼神,父亲顾左右而言他。直嚷嚷着:“饿死了,饿死了”。母亲有些担忧地瞄了瞄父亲似被水洗过的双眼,端来一碗加了蛋的手擀面。父亲背过身就着夜色,细细咀嚼,面香汤暖,心底却一片冰凉。这样热乎的面吃一顿少一顿了吧。母亲什么也没说,背过身拭了拭眼角。

吃罢饭,父亲坐在院子里,盯着星空发呆。纠结着,要不要告诉老伴儿实情。忙完家务的母亲搬了椅子坐到父亲对面,顺手将茶递到父亲手中,状似不经意地问:“你怎么了?我们都是快六十岁的人了,还有什么不能说呢?”父亲怔愣了片刻,双唇嚅动着,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母亲微微叹了口气,温声道:“茶凉了,喝茶吧。”父亲咕咚咕咚饮尽杯中茶,苍凉声飘来:“医生说我肠胃上长了瘤子,不太好,医院看看。”父亲话毕,母亲一阵天旋地转,勉强稳住心神。顺嘴接过:“听医生的,去看看吧,也许没事呢。明天打电话叫二丫回家陪你去吧。”父亲说:“好!这事不要让大丫知道,她怀着孩子呢。”母亲回了个“好”,又给父亲续了茶水。两人边喝边聊,话题随意无忌。

翻来覆去整晚的母亲捱至天亮,电话二丫,说了父亲的病情。二丫顿觉五雷轰顶,双腿发软。匆忙订票,请假往家赶。父亲一手带大的四叔也在同一时间赶回了家。四叔和二丫拿着片子,陪父亲坐最早的班车,赶医院。火眼金睛的老教授只一眼,便抬头对父亲一行说,“从片子看是贲门癌中晚期,有扩散迹象,具体需住院检查”。“贲门癌中晚期”六个字如一记炸雷,炸响在父亲、四叔和二丫耳边,他们呆立当场。还是父亲最先反应过来,他毫不犹豫地扭头就走,任凭四叔语带颤音地劝说及二丫撕医院上空。

三人一路情绪发酵,临上返家大巴时各自沉默。二丫望着父亲被风撩动的半白发,思潮翻涌,又一次想起去年大学毕业时父亲莫名其妙的言语,“二丫,估计我是享不到你的福了。”二丫一度以为父亲小瞧她,闹了脾气。不曾想,竟一语成谶。四叔合眼靠着椅背,心如沸水,泪如雨下。从小到大,大哥如父亲一般护自己于羽翼下,生怕其受丁点委屈。哪怕自己成家了,田地里的庄稼大多还是大哥利用碎片时间,顶着烈日踏着星辰默默收拾。而自己一直奔波在外,对大哥诸多忽视。

到家时,母亲已做好了晚饭,四叔走进厨房,跟母亲详聊了父亲看病的事。想要母亲再劝劝父亲,母亲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说:“人老了总要走那一条路,随他吧。别看他面色红润,实则他的身体早不中用了,医院闹腾。”

母亲端着菜盘子往餐桌走去,脚步虚浮,出厨房门时,撞到了门框上,背影落寞而忧伤。四叔站在灶台边,久久移不动脚步。如父如兄的大哥,一直是自己心中温暖的天神,要如何狠得下心眼睁睁看他走向生命的尽头?

心有不甘的四叔尝试了多次,一直无法说服自己固医院。

再怎么不忍不舍,生活总要继续。四叔和二丫回到了打工的地方。母亲伴着父亲,变着花样侍候他的一日三餐。贲门癌查出来前,父亲多病痛,饮食诸多禁忌。而今,母亲百无顾忌,凡是父亲想吃的喝的,尽一切可能满足。父亲精神状态足时,喜欢叫上母亲,田间地头转悠。总也看不够自己侍弄了一辈子,卧于大别山脚下,大小形状不一的梯田。偶见母亲愁眉不展,父亲还想尽法子宽慰。

有段时间,父亲恋上了母亲自酿的甜米酒,时不时端一海碗甜米酒去家附近的大枫树底下砸吧着吸溜。他的老伙计见他吸得有声有色,颇为好奇地问:“嫂子做的米酒甜不甜?”父亲嘿嘿笑着说:“咋不甜呢?糖放得越多越甜!”跟随父亲而来的母亲无奈摇头,老伙计一脸哭笑不得。

闲逛的父亲一改病前的严肃古板,成了“老顽童”。一天,他走近大枫树,一卖“狗皮膏药的”正唾沫横飞地满嘴跑火车:“我这老鼠药,疗效真是世间少有,老鼠三里地内闻之,不消一刻钟倒立不起,口吐白沫而亡。”父亲扒开人群,挤到卖货郎跟前,昂首一本正经地问:那你刚刚背着这些老鼠药在我们村子走了一圈儿,老鼠都死光光了,我们还买老鼠药干啥呢?!”围观的乡邻哄堂大笑,卖货郎瞠目结舌,灰溜溜地逃离。

约莫知晓父亲病况的乡邻悄悄问母亲:“他看起来精神饱满,又如此豁达,医院误诊了?”母亲无限悲伤地说:“哪有什么误诊啊?他现在只能喝些流食。他这光景或许是病养的,或许是怕我伤心。唉!”乡邻阵阵唏嘘:“这么好的人咋就摊上这么遭罪的病啊?!”而后七嘴八舌地说起父亲艰难岁月里对他们的帮扶。

在家附近上班的三叔,得空便跑院子里陪父亲闲聊或静坐。父亲病后期因癌细胞堵塞,吞咽越发艰难,三叔常买来葡萄糖,最初冲水给父亲喝,慢慢肌注补充能量,直到父亲肌肉干巴,血管萎缩,因过于疼痛拒绝注射为止。母亲则是稀饭、面糊、蛋花等轮换做给父亲喝。常常边做边流泪,心疼父亲受了一辈子苦,临到要“回老家”时,连一顿饱饭都搞不到肚子里。

无法吞咽的父亲,出不了汗,内脏火烧火燎,折腾得他生不如死。实在受不住时,他会央求母亲帮他自杀。每当此时,母亲除了掉泪,只能轻声安抚。问他想不想见大女儿和她腹中的孩子。被贲门癌折磨得了无生气的父亲听到大女儿和孩子时,浑浊的双眼折射出一定要活下去的亮光。他太想见大女儿和她腹中的孩子了。

病得七荤八素的父亲偶然听別人提起治疗癌症的偏方,只要所费不多,便催着母亲帮他弄来试。只是,幸运之神不曾眷顾他,所谓的偏方只是一包包加了“料”的香炉灰,父亲的病还是一天比一天让人揪心。原本圆润的脸庞日渐干瘪苍白,臃肿肥胖的身体如搭着一张皱皮的骨架,母亲双手可以轻松地托举起来。

日历从春翻到夏,父亲难受得快要坚持不下去时,传来大丫生子的消息。只是小家伙出生没两天便因*胆过高住进了新生儿科,初为人母的大丫六神无主,哭着打电话向父母求助。心疼女儿的父母亲找来三叔三婶商议,三叔建议由三婶前往深圳照顾大丫母子,父亲强烈要求母亲前去。

02

生别离

架不住父亲的再三催促,母亲一步三回头地坐上了开往深圳的火车。

抵达深圳的母亲顾不得拂去旅途的疲累,像个陀螺一样终日围着大丫母子打转,只有夜深人静时,才敢偷偷淌泪。大丫一心扑在儿子身上,未曾察觉母亲的强颜欢笑,更不曾留意母亲和弟弟妹妹躲在阳台上的嘀嘀咕咕。父亲挂念着坐月子的大女儿和住院的小外孙,常搬把椅子等在她们归家的必经之路旁。面向郁郁葱葱的草木,祈祷着小外孙早日脱离“苦海”,盼望着自己能活到她们返家的那一天。一直以来,最疼爱乖巧懂事、颇有担当的大女儿,多少个风雪交加的冬日,尚在上小学的大女儿顶着严寒,陪自己沿着满是泥泞的羊肠小道,翻山越岭去收帐,一路用心铭记收帐的注意事项......走出校门的大女儿远漂南方,月月接济家里……点点滴滴窜入父亲的脑海,越想越愧疚。

或许时日无多吧,父亲越来越喜欢流泪。

母亲走后,三叔来得格外勤。常常一坐大半天,闷头抽烟、喝茶,偶尔与父亲闲扯几句,不由摇头叹息——自己的父亲是个老好人,母亲常年卧病在床,二哥慢性子又特倔,自己和弟弟年幼兼上学。多年来,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大哥以一己之力挑起风雨飘摇的家。机房忙活之余,倾尽全力照顾、开解摔瘫痪后喜怒无常的父亲;夜半三更起床煮吃食喂不饱肚子不成眠的母亲;不问原由为在外受委屈的弟弟们撑腰;挥舞着拳头警告无端谩骂母亲的堂姐......自己成家后,忙着村上的事,家还是大哥在照拂。梨田耙地,抢收庄稼乃家常便饭,自己和四弟那些年烧的煤油都是从大哥处随用随取,过年猪也是大哥杀好了分给几兄弟。经济紧张的日子,都是大哥倾囊相助,孩子也几乎是在大哥家长大......十几年前,自己在水库意外受伤,膝盖骨粉碎,住院一个多月,大哥跑前跑后,出钱出力,才保住了腿……而今,大哥要“走”了,自己却无法“挽留”。

大丫出了月子,小家伙却因新生儿肺炎再次入院。备受煎熬的母亲惶惶不可终日,就着倾盆大雨,将父亲的病情和盘托出。母亲的诉说和着窗外的暴雨,似挥之不去的梦魇,噼噼啪啪地落在大丫的心田。眼泪如决堤的河水,滚滚而来。母亲也是眼泪混着鼻涕潸然直下。

近乎失控的母亲抿了抿二丫递来的温水,哽咽着喃喃自语:“你父亲年前血管粘连,差点儿一口气儿喘不上来走了。当时半夜,你三医院急救,车在外面等着,怕救不回来。你父亲住院的日子,正赶上你四叔返乡过年,他下了火车,医院。将你笨手笨脚的弟弟撵回家,自己日夜守在你父亲床前。临近过年,你三叔单位特别忙,天天单位、医院、家三头跑。也幸亏有你两个叔叔啊……唉,你父亲若是年前就那么去了也不用遭现如今的罪……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原以为等待他的会是有福的日子,可眼下丰衣足食的年代,他却落得“活活饿死”的境地……”

母亲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地一直说,一直说,似久未泄洪的水库打开了闸口。大丫一只手抓着床沿,一只手绞着胸前的衣服,睁着茫然无措的泪眼,浑浑沌沌地听,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因为怀孕,父亲的病情一家人瞒着她,自己是有多迟钝啊?竟然一直沉浸于即将为人母的喜悦中,对家人微妙不可言的变化一无所知。

似从地狱滚过一遭的大丫放心不下父亲,催着母亲和弟弟妹妹返家,她和老公守在深圳的出租屋,等接了儿子一块儿回家。

等待的日子多雨,心神不宁的大丫时常独坐阳台,眼泛泪光。母亲的碎碎念和父亲的身影犹如屋檐下的雨滴,飞溅于脑海。

父亲生于解放前夕,爷爷好吃懒做且懦弱,奶奶肺脓肿干不了什么活。父亲五岁给人放牛换粮食。不会使沙镰,用镰刀割稻谷。约十岁时,爷爷因遭批斗被气死。一年半后,奶奶带着他和二叔改嫁。继爷爷心善却耳根子软,身为继子且为异姓人的父亲顶着重重压力,十七岁当了家。正值大集体,缺吃少穿,按劳动力记工分,家中又有病母和幼弟,分身乏术的父亲成日里行色匆匆。

分产到户时,颇有经济头脑的父亲承包了队上的拖拉机,拉着货走南闯北。一次,去河南的路上,不小心遗失了驾照,因不识字,无法补考。只得卖掉拖拉机,换了一套加工米、面、糠的设备回来。父亲有过人的记忆力和心算能力,且加工技艺纯熟,为人实诚。会种庄稼,又勤劳肯干。家中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殷实。

叔叔们稍大,父亲成了家。母亲有偏头痛的毛病,父亲千方百计地托下乡的知识青年从城里买来当归养血膏给她补身体。母亲坐月子时,不论父亲多忙多累,依然每天张罗出七八餐膳食给她补充营养。

八九十年代,农村重男轻女思想严重,乡邻大多让自家女儿象征性地上几年学。不识字的父亲送自家女儿求学时,不少“好心人”劝阻:“女儿长大了终究是外人,你何苦挖耳往家挖钱,又耙子往外耙呢?”不善言辞的父亲不作辩解,憨憨地一笑了之。回家板着脸对儿女说:“你们看我,没读书连记个帐都要求人。你们生在了好时代,好好读书吧,不要偏听偏信外面的闲言碎语!”

父亲从不检查、督促、打探儿女的学习。只是不论严寒酷暑、白天黑夜、年龄大小,通往学校的路上,总少不了他翘首以盼的身影;背上的书包里从不缺他精心挑选的零食。他从不曾拖延学校要求收取的费用,也不曾短缺儿女张嘴要的学习用品,更不曾以农忙为由占用儿女的学习时间。

母亲常说父亲抠门,八十年代末,家中建好六间红砖房,余了两百元钱,食用油却耗尽了。母亲三番五次示意父亲买油,父亲却将两百元钱存进了银行。他和母亲近两个月的时间,粗粮杂面配无油农家菜,只有来客人或儿女返家时,母亲找乡邻借点油对付。为此,母亲没少念叨父亲,念多了,父亲嗡声嗡气地怼:“钱都花了,几个伢儿拿什么上学?!”原本怒气冲冲的母亲也只得熄了火。“抠门”的父亲每逢儿女自己带钱上学时,却总是不厌其烦地叮嘱:“万一路上钱掉了或被偷了,别乱想。第一时间打电话回来,我再汇钱给你。”父亲的言,犹在耳。身影在眼前放大放大,再放大。他还是记忆中不苟言笑的慈父,说话声还是那么中气十足……

自己中专毕业后,远走南方。近八年的时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寄回家的信也是寥寥无几。只是在偶尔归家时,听母亲念起,每逢节假日,父亲都会去国道上遛达,每当有长途车停下,他都会凑上前去看看。只是总也不见儿女的身影.......

泪水和着雨水淅淅沥沥地下,越下越勤,越下越密......

父亲辗转床塌的时间越来越长,吃进去的食物,喝下去的水几乎全都原路返回了。自生病以来,一直温言细语的父亲见母亲一日更胜一日的愁容。无端挑剔起来,发到母亲身上的无名火越来越旺。连夜晚也不许母亲到他房中守夜。母亲明白,父亲要安排后事了。可大丫一家还未归来。

犹如困兽的大丫心急如焚,医院的通话,又忙着拨电话宽慰母亲。最后,哄着父亲胡侃乱吹,只求逗得他忘乎所以地开怀大笑。

03

永别离

下了四十多天的连阴雨骤停,医院接了病愈的小家伙直奔火车站。一路火车飞奔,大丫却越发忐忑不安。提前接到电话的母亲搀着迫不及待的父亲靠在小院门口张望。时已至夏,太阳刚冒出头,没有一丝风,异常闷热。跨出车门的大丫一眼望见自己日思夜忧的父亲。形销骨立的弱肢残躯撑着两鬓斑白的脑袋,脸色暗沉,眼窝深陷,嘴微微凸起,门牙不知所踪,裸露的肌肤上青筋暴起......曾无数次告诫自己不可以当着父亲的面流泪的大丫,怎么也憋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她怀抱着儿子冲到父亲面前,泣不成声:“爸,快看,您的小外孙回来了!”父亲颤抖着双手掖了掖小外孙身上薄薄的包被,匆匆扫了扫小外孙的眉眼。一个劲儿地夸:“真好看!”瞄到小家伙因挂针被剃得像花狗子皮似的头皮,皱着眉难过地说:我伢儿受苦了!等外公走时,带走所有的晦气和灾星,我伢儿就无病无灾了。”母亲见大丫又要哭出声,忙截断父亲的话,“饿了吧?先回家吃饭,吃了饭再慢慢说。”大丫将小家伙递给老公,双手扶着颤巍巍的父亲走回家去。

累极了的父亲回到了床上,两台风扇对着他呼呼地吹。开饭时,大丫去找父亲,被母亲制止。母亲缓缓低语:“他的贲门被癌细胞堵死了,连水都下不去。待会儿吃完饭,你将灶台上晾着的肉汤饭端给他解解馋吧。唉!”大丫垂下眼睑,三两下扒光碗中的饭,跑进厨房,端起温热的肉汤饭,送进父亲房中。轻唤:“爸,吃饭了!”瞅着房顶发愣的父亲转过脸,欣喜之色稍纵即逝。他一只脚从床底下勾出一个大大的脸盆,强行从欲喂他饭的大丫手中夺过碗,大口大口地往喉咙灌,又大口大口地吐出来,哇哇的呕吐声宛如钢针刺向大丫的心窝,她背靠房门,目光牢牢地锁着父亲,无语凝噎。强子(父亲的儿子)习惯性地接过父亲手中的空碗,二丫递来凉白开。“吃饱喝足”的父亲昏昏欲睡,挥手示意大家离开。

毛细孔堵塞的父亲浑身燥热、头昏脑涨、难以安眠,浅眯了一会儿,又在翻滚中醒来。客厅里嘈杂的谈笑声似有若无地传进耳膜,他眯着眼,屏声静气地听。三弟一家、四弟一家,还有些左邻右舍,似乎在热烈地谈论着小外孙。父亲不由自主地呵呵笑。多好看的伢儿!多奇妙的生命延续!多想抱抱呀,哪怕逗上一逗也好啊!可这幅脱了像的样子,要是吓着了伢儿,又是无尽的煎熬......呼啦呼啦响的风扇,呼出阵阵火风,炙烤着父亲早已失去水分的皮肤。平日里巴不得窝在冰窖的他此时浑然不觉,一个人笑了哭,哭了笑。还是小外孙好,天真无邪的笑容轻而易举地驱散了病魔布下的阴霾。压抑的家中总算有了久违的欢歌笑语......

大丫一次又一次探头往房间瞧去,父亲曾经厚实的背膀不见一两肉,只耷拉着一张毫无光泽的干皮......或许为了不勾起家人的愁绪,或许为了充盈于耳的欢笑声久一点,再久一点,醒着的父亲始终面朝墙壁,一动不动地自得其乐。

大丫半夜里给儿子兑奶粉时,隐约听见窗外传来低沉的叹息声。透过纱窗往院子瞧去,空旷的院子里,裹着月光的父亲似一条搁浅的鱼,在竹床上痛苦地扭动。大丫喂毕儿子,兑了一碗凉白开,穿过房间门,父亲如一尊日暮西山却依然倔强的守护神,守在大门敞开的院子里。大丫快步走到父亲跟前,舀了半勺水,贴着他一张一合的唇,匀了一圈。父亲惬意地吮吸着,好像滚动在唇上的是琼浆玉液。被水滋润的父亲似从噩梦中挣扎着醒来,嘟囔着:“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出来干什么呀?快回去睡觉……”夜静寂,大丫想陪父亲多聊几句,被父亲以困了为由,轰回房间。

父亲趴在床上,目送大丫离开,千言万语堵在心头。似乎早已接受了命定的轨迹,为何还是如此难以割舍呢?悲伤在无人打扰的午夜,随着树叶的沙沙声,虫的鸣叫声漫延。小外孙“伢儿,伢儿,伢儿”的哭声突兀地响起,似穿透暗夜的光,照亮了父亲的心房。下半夜,父亲难得无梦,安眠。

盛夏,日日艳阳高照,大地一片皱裂,树叶蜷缩着,屋宇如蒸笼。父亲近乎熬干的身子,抗不住赤裸的酷热,开始间歇性昏迷。四叔和舅舅从外地赶了回来,和父亲拧巴了一辈子的二叔也赶了回来。三叔三婶,四叔四婶一天几趟来看父亲。三叔多半夹根烟默立床前;四叔常挑起趣味儿十足的话题;舅舅则和父亲絮絮叨叨。二叔最初含着泪怯懦地叫了声哥,尔后常坐父亲房间端茶递水,帮着他翻身,擦拭身体......

来探望父亲的亲戚和乡邻一拨连着一拨。一位外地嫁来邻垸的中年妇人目睹父亲如干柴般横卧于床时,调头直奔院外捂嘴呜咽:“多好的一个人呐,怎么走得这般痛苦?那些年,家中老人生病,孩子年幼,我忙着刨拾庄稼。时常将需要加工的稻谷、小麦等扔在他的机房门口。等忙完记起,他早已处理完毕......”话题一旦打开,便一发不可收拾。“那些年,生活窘迫,实在拿不出钱来付加工费,他让我们欠了一年又一年......”随行的另一妇人叹道。迎面走来的大丫恍然忆起,那些年,她陪父亲收账。寒冬腊月,他们父女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一家又一家。有些没钱付帐的人家将自家少得可怜的过年鱼肉送给父亲抵账,他总是摆手不在意地说:“待下一年吧。”有些人家实在太凄惨,父亲也就从心底抹掉那些账,从此不再上门催收。

一日赛似一日的热,父亲急得浑身抓挠,迷迷糊糊地哼叽:“冰米酒,冰米酒”。忙着给父亲擦拭的母亲放下毛巾,走出房门,对几个儿女说:“你们的父亲没几天了。他欠冰米酒,你们想法子找找吧。”母亲交待完,又一头扎进父亲的房间。

大丫姐弟顶着烈日出门,沿街挨户地问。冰米酒、冰西瓜、冰块陆续摆到父亲面前,他一扫连日来的萎靡不振。半靠床头,腿上贴着冰块,一手端着冰米酒,一手捏着冰西瓜,呼哧呼哧地往嘴里送,又哇啦哇啦地吐出来。见惯不怪的母亲瞅了几眼,默不作声地去张罗一家人的午饭,强子托着装呕吐物的大盆,二丫调整着冰块,大丫拿着毛巾,端着冰水。“挥霍一空”的父亲一脸陶醉地说:“虽然只是从喉咙过一下,但这种冰爽清甜的感觉真是赛过神仙啊,要是能喝到肚子里就更美了”。大丫姐弟偷偷抹去泪水,迎和着父亲。

喝了三天冰米酒的父亲神彩奕奕,召了一大家子到床边,交待身后事。“我走后,你们不必拘泥于虚礼,顾好自己就好……”停了一会儿,他拉母亲坐在身边,格外认真地请求,“大丫没有公婆,你一定要帮她带伢儿。”母亲点头应允后,父亲看着大丫,满怀歉疚道:“你虽已出嫁,但依然是家中长女。这个家交给你,你要顾好你二叔、母亲和弟弟妹妹。若遇无法应对的难题,找你三叔四叔商议。”大丫应声答“好”。他转向二丫和强子,一脸宠溺,“你们的母亲吃了很多苦,你们要耐心待她,不要胡乱发脾气。”犹自不放心的父亲看向三叔和四叔,眼含祈求,直至他们许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伢儿,伢儿,伢儿”的哭声猝不及防地响起,父亲裂嘴傻笑。母亲闷闷地开口:“大丫,将伢儿抱过来给你父亲瞧瞧吧。”父亲忙惊慌失措地阻止,“不要抱过来!我是将死之人,莫吓到伢儿。”他似突然想起什么,忙不迭地补充:“一旦我咽气,你们立马将伢儿送到他四外婆家,待我“上山”了再抱回来。千万记住,伢儿小,不能吓……”父亲反反复复地叮咛,一家人泪眼迷蒙地铭刻于心。

留下了遗言的父亲似被抽走了氧气,陷入深度昏迷。偶尔清醒也不再言语,只是略略转动失神的眼珠子,四下打量让他万般留恋却不得不远离的尘世。

年7月11日中午,天热得能滴出水来。一家人和着眼泪吞饭时,守在父亲房间的四叔急切地喊:“嫂子,哥要走了,你们赶紧来”。母亲和大丫姐弟扔了碗冲进父亲的房间。父亲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双眼紧闭,胸脯急剧起伏。渐渐地,起伏的幅度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成一条不再动弹的水平线。大丫姐弟放声恸哭,母亲一脸悲戚地默念:“当家的,你解脱了,安心去吧。”四叔抹着泪,有条不紊地安排父亲的身后事。

穿戴一新的父亲独自一人住进了铺着塑料薄膜的漆黑棺材。闻讯前来祭拜的人络绎不绝,有同一个垸子的,也有别处赶来的。强子满目悲痛地陪着来祭拜的人磕头。大丫和二丫含着泪水,弯腰焚烧印子钱。父亲的影子随着焚烧的缕缕轻烟袅袅升天。棺材房子正前方两侧的白烛兀自燃烧着,滴落着,似父亲无可奈何的眼泪,更似他燃烧生命发出的光,铸就的爱。

父亲的棺材在厅堂待了两个晚上,大丫姐弟守了两个晚上。夜深人静,披麻戴孝的姐弟三人隔着黑漆漆的棺材,向着“冷冰冰”的父亲,说着悄悄话。偌大的厅堂,不见回音,唯有纸钱燃烧,白烛摇曳。天将破晓,白烛尽燃,父亲该起程“上山”了。没了父亲庇护的大丫姐弟,悲从心来,情不自禁地嚎啕大哭。

年7月13日,两只白幡在前方引路,差五十二天满六十岁的父亲睡在他的“黑房子”里,被丧夫抬着,跨出家门,走一路,歇一路。大丫姐弟被人搀扶着,跟在“黑房子”后面,哭一路,跪一路。鞭炮声声,纸钱满地,贴着挽联的花圈迎风奏哀乐。

热浪滚滚,山野寂寂,蝉扯着嗓子悲鸣。父亲住进了绿树成荫的大别山山凹,门前青竹蔚然成林,父亲再也不惧太阳的暴晒了。只是从今往后,看父亲,也只能隔着*土堆。大丫姐弟匍匐于*土堆前,久久不肯离去。

父亲“上山”了,母亲不再流泪,也不再念叨。像早已悟透生死的智者,默默陪伴儿女,侍弄外孙;二叔祭过父亲的七七后,执意随表哥去了工地看大门;三叔、四叔客串着父亲的角色。大丫返深前,领着弟弟妹妹,过父亲坟前祭拜、话别。此后,长眠着父亲的巍巍大别山,打包成了儿女心上的行囊......

04

作者简介

江红梅,笔名:梅籽雨,湖北麻城人/十堰人。红尘俗世,纷纷扰扰,寻一方净土,藉由文字的力量,缓解奔波的焦躁!

朗诵简介

柳树林,安徽肥东人,工人。爱好文学,喜欢散文,诗词,音乐,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

1
查看完整版本: 江红梅最是生离死别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