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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2/11/5 17:09:00

作者简介:倪峰,山西运城人,60后,现从事会计服务工作。为人忠实憨厚,工作兢兢业业。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开心每一天,做好每一件事,是生活追求的全部。

红尘(第一部)

文/倪峰

我和阿秋相识,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时,她经营着一家火锅店,价格不高,口味蛮好,算得上物美价廉;我和我的几个帮闲抹嘴的朋友便成了那里的常客。每每酒酣耳热,几个色胆包天的家伙就抛着媚眼瞭阿秋,手舞足蹈地说些不三不四的下流话。阿秋腼腆,拾不上话,就羞赧地低着头,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那时候,我的思想还算纯洁,做人也不太卑鄙。见到阿秋,虽然心里也痒酥酥的,但道德的桎梏还是令我望而却步。每逢几个酒*酒后撒泼,阿秋低着头红着脸鼻尖沁着细汗凤眼婆娑地瞟我,我也低着头红着脸鼻尖沁着细汗翻着白眼瞟她;她那如坐针毡楚楚可怜的模样,既像是向我传递求救的信号,又像是在怨恨我;好像一切都是我恶意安排欣然怂恿的;也难怪,冤有头、债有主,每次消费,我都是买单的那个大头;我像个借车给朋友却闯了大祸的倒霉蛋,心有万千却难辞其究。瞧着她跼蹐不安的可怜样,我既心疼又爱莫能助。

我知道她叫阿秋,是缘于客人们对她热切的称呼;她知道我叫李曦,是几个酒癞子醺然后对我歇斯替利的嘶吼。我西装革履肃然端坐,既不猜拳又不喝酒,俨然唐宁街上拄拐杖、戴礼帽的绅士;在这纷乱喧嚣的氛围里算得上奇葩一朵,不能不惹人注目。

阿秋的餐馆莫名歇业,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每当思绪倦鸟归巢,她那桃花掩面的身影就像版画一样在我疲惫的心头一幅幅掠过;那种感觉,就像一泓清泉滋润了我干涸欲裂的心田。

我是个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人,和那个时代所有不自量力的人一样,做着一夜暴富的春秋大梦。我不顾家人和朋友的劝阻,毅然决然地辞去了那份炙手可热的公职,釜底抽薪、背水一战,雄心勃勃地下了海。我逆水独行、孤舟帆影地迷失在波诡云谲的大海。死神落下了天幕,渔夫收网般露出狰狞的面孔,狂风四起,天地浑然,生与死在浪头鏖战。我惊*落魄四顾茫然,既看不到鲜花盛开遍地*金的理想彼岸,又迷失了返回故土聊以生存回家的路。

这时,我才意识到自我的莽撞和轻狂。我的创业之路,就是一副令人胆寒抖落有声的镣铐,环环相扣的,是充满心酸、浸透血泪的肉体伤痛和精神煎熬的链接。失败时的冷眼旁观,成功时的冷嘲热讽,让我观尽了人间百态,尝尽了世态炎凉。我曾硬死不肯过江东,只身一人流落他乡,身无分文饥寒交迫地蜷缩在熙熙攘攘却举目无亲的异乡街头,失光落彩寡廉鲜耻地给昂首翘足冷眉漠视的行人擦皮鞋。堂堂七尺男儿,我有铮铮人格,亦不乏对尊严的渴求,但我得活着,哪怕落水狗一样苟延残喘地活着。我可以毫不负责地将我的人生废纸一样撕碎,但我的父母、我的妻儿有权拥有完整的生活。生活的路,是用金钱和责任铺就的。我可以半途而废一死了之,绝不能让我的亲人走投无路为我悲戚。

事业的低谷,并没有让我沦丧到连做人最起码的道德都无所顾忌的可怜地步;抖抖肩头沉甸甸的担子,我痛感自身存在的价值和责任,我得活着,为我的亲人们活着,我得义不容辞竭尽全力为他们铺设一条活下去的路,那怕是一条崎岖、泥泞、布满荆棘的羊肠小道——我也鞠躬尽瘁、死而瞑目了。

一双双臭脚丫,就是我铺设道路的基石——再心酸,再悲鸣——也鞠躬打坐、笑脸相迎。

沉重的开山之斧,压得我佝胸驼背力不能支。我像个不耻的妄图撼动大树的蝼蚁,每一锤沉闷的钝响,都倾尽我举鼎荡舟的气力。我面如土色气喘吁吁趔趔趄趄地在昏天黑地前途黯然的人生荒野上开拓。

我的苦日子熬出头的时候,正赶上社会潮流由物质享受向精神追求的变革。那时,那些钱囊鼓鼓的先知者们已经熬过了饥不择食渴不择饮的清苦岁月,开始意识到嫖妓宿娼的下流和龌龊;就像妊娠反应一样,看到商品化的公用大腿,就像看到趴满蝇蛆的大肠头那样干哕欲呕。一夜之间,惯常袒胸露脯的小姐们藏身匿迹,取而代之的是被唾斥多年绞杀殆尽的“情人”的死灰复燃。通过网络结识发展为“网友”,再由“网友”进一步为“情人”——那怕是一夜情——也是被吹捧、被仰慕的一大幸事。

这方面,我的朋友尤三思却独辟蹊径、另有见解。

“我喜欢喝牛奶,并不代表我就要养奶牛!”

我进屋的时候,他和一个浓妆艳抹的小姑娘刚刚翻越了云山雾海;被镂空的、裸露着一条条肋骨的躯体,朽木一样翻滚在弹性十足的席梦思床上;泄欲后的悔意,网兜似地套着他浮肿的脸;尚存的良知蚕蛹般蠕动,蛇蝎一样啮噬着他失落的心。他浑身不对劲儿,似乎每一个关节、每一个器官,都在痛苦地脱臼、衰竭;他抱着肚子,龇牙咧嘴地蜷曲着身子,就像一堆凌乱的、泄了劲的发条。

小姑娘扬了扬眉,蓬乱的刘海下,一对黑葡萄般晶莹的大眼光彩照人。她镇定自若,毫无羞愧之意;就像吃了一顿早点,跳了一曲探戈那么坦然;容光焕发地从尤三思那石罅间的野草似的黑乎乎的腋毛下抬起头,冲我使了个媚眼,暧昧一笑,边提内裤边往床沿爬。

“哥,还弄嘛?”她瞪着一对灼热的大眼,丰满的胸膛颤颤颠颠,生怕惊扰、又不得不打扰,小心翼翼地探问。

“嗯!”老尤左眼嘬成一枚核桃,右眼眯成一条细缝,慵懒地哼了哼。

“哥!”小姑娘打着响指,枣刺一样尖利的睫毛眨了眨,渴求的眼神急切地探究着老尤因悔意横生而襻成一堆的瑟瑟发抖的眉毛,胁肩谄笑。

“哦!”老尤的额头驱逐蚊蝇似地颤动,一声沉重的呼吸后,从枕头下抽出一摞崭新的钞票,大方且举止傲慢地甩在床头上,满腹牢骚:“也不搞个促销活动,哪怕买一送一!”

小女孩感恩涕零,将钱拦腰折起,匆匆塞进圆鼓鼓的Bra(胸罩),靸着厚底拖鞋,浓浓的、令人陶醉的香水味儿蛇尾巴一样紧随其后迤逦而行。

身后,响起沉闷的关门声。

我像喝了水银一样五官呆滞,惊诧地凝视着老尤。

“别看长得精眉画眼,一半都是假钱——愣没看出来!”老尤?着颤动不已的房门,侧耳谛听渐去渐远的脚步声,努了努嘴;干瘪的、砂纸一样黯淡无光的猴腮被口腔里不断搅动的舌头拥起了大包;猥琐的、沾沾自喜的淫笑从他那因疲惫而显得木雕泥塑般呆板的露出几绺黑乎乎的鼻毛的鼻腔里簸出。

我如鲠在喉。

“李曦,我瞧不起你!虽然你我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学识上相差无几!”他乏力的双眼眯成一条缝,灰烬般的眼白黯然失色,有气无力地打量着我,“你太落伍了!人类文明的一大重要标志,就是社会分工的细致化。比方说,老婆的职责就是给你做饭和生娃,你们之间只有亲情不能有爱情。小姐的职责就是扒光了衣服陪你随心所欲地玩,让你享受上帝赋予你的在老婆那里已经腻歪得像一堆狗屎的不要伦理舍弃道德的最原始最粗鲁的冲动和快感,你们之间只有爱情不能有亲情。至于情人嘛,千万别当回事,最崇高最圣洁的定义,只是你钟情的一个宠物,真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她首先是你餐桌上的一道美味。你可以给她山珍海味、绫罗绸缎,绝不能给她亲情和爱情,否则,真到了‘庖丁解牛’的节骨你下不了手。这些至关重要,关系摆不顺,那可是火山口跳舞——引火烧身——迟早的事儿!”

我眯着眼,用最不屑一顾的冷眼乜视着他,就像我上大学时鄙夷地蔑视那个既无学识又无姿色偏偏嗲声嗲气扭扭捏捏拿一个既简单又无聊的问题频频向我发难的女教师。

“你别不爱听!”看我莫衷一是,他嘴眼歪斜地打了个哈欠,使尽浑身的气力,五马分尸般抻了抻筋骨,又皮条似地缩回了原形,“我语重心长、字字珠玑啊;你要是虚心,都该做笔记。”

“有意思嘛?”我睙了他已眼,长叹一声,极其失礼地把头勾向门后的垃圾桶,“你也不差这几个钱!”

我把“钱”字咬得很重——几乎是从牙缝里龇出来的!

我想起小姑娘临别时冲老尤感恩戴德的一笑,倒为这个虽然误入歧途却无端遭受蒙骗的小姑娘心酸起来。

“解闷!”他诈尸还*般一跃而起,像个充足了电的智能娃娃那样精神饱满神采奕奕,“心理学家的研究表明:猫逮老鼠,一半,是为了解决温饱;另一半,纯粹是找乐子!”

“你是猫?”我脸色阴沉言语奚落地压抑着心底义愤的火苗,横眉冷觑他淫乱过度而松弛焦黑的眼袋,毫不留情地说,“——别把自己不当人看!动物也有高低级之分——我们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高级动物’——谁也不愿意让自己退化到无视文明,猪狗一样在大街上肆意交配的地步!一个和你孩子差不多大小的小姑娘你都下得了手。你——太下作了!”

“我哪么下作了?”他自知理亏,却心怂嘴硬,挑眉嗔目对视着我;稍顷,低下头,歪着脖子点了一支烟。

“无端欺负一个小姑娘!”我的心里很凌乱,就像泥石流冲刷过的河槽,狰狞的岩石、荒芜的河滩、蓬乱的蒿草——我仿佛看到了赤身裸体茹毛饮血的人群——心绪极其烦乱,“不管她从事多么低贱的职业,至少,你——一个在安城踩得地动山摇的长者;一个在安城号称亿万富翁的大咖;一个在安城德高望重的人大代表——于情于理,不该做出这等为富不仁的糗事。”

“歇歇吧!”他做了个极其厌恶的手势,皱了皱眉,“这年头,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别听他妈的这个千万富翁那个亿万大咖的,三角债闹的,全他妈的是穷光蛋一个!”他耷拉着眼皮,肿胀的鬓角绷起了一道青筋,恍恍惚惚的眼神躲避着我嘲弄他的视线,唉声叹气,“省一个是一个,勤俭持家嘛!”

“没钱别干有钱人的缺德事啊!”我偏脸向门,声色俱厉。

“我尻!”他吐了一口痰,摸索着下床,“骑驴压着你脊背啦,犯得着你来兴师问罪!”他斗鸡般昂首挺胸,就像厚颜无耻的小布什反驳指责他出兵伊拉克的俄罗斯代表那样振振有词。

“谁爱管你这些破事!”我愤愤地扔了烟蒂,慢慢起身,“只是你他妈的太出格了!”

“我哪么出格了?”

“看看小姑娘那感激你的眼神,再看看你那一摞肮脏的假钞,真他妈的让我不知说你什么好——割袍断义的心都有!”

“这就是游戏!”他靸着拖鞋,站在床边,立眉瞪眼地反驳我,“——没有规则的游戏!”

“我的天啦!”我嘴角往一边歪了歪,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儿来恶心这个无耻的家伙,“看看你这张老脸吧,还是玩这种时尚的时候?!”

“我乐意!”

我神经质地窝了他一眼,进一步说“之前只觉得你贪玩——我都原谅你——男人有钱就变坏,我能理解,但想不到你竟然荒腔走板下流无耻到伤天害理的地步!”

“我哪么伤天害理了?”

“你也有儿女,看看你这副下流的嘴脸,不知你有什么脸面面对你的儿女!”

“别扯那么远!”他暴跳如雷地掐断我的话,紫赫色的嘴唇哆哆嗦嗦,蒜头一样清癯的拳头狠狠地砸在床头柜上,“和我的儿女没有一毛钱的关系。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对待儿女,我问心无愧,俨然一个好父亲。”

“哼!”我嗤之以鼻,冷眼相觑,“那就让我嫂子来看看他的好男人吧——你可以骄傲地对她说:‘我,又给咱们家省钱了!’”

“不要提那个女人!”提起周碧云,他就像摸了电门一样蹦跳,“那娘们,毁得我人不人*不*。”他一手叉腰,一手颐指气使地指着我,“你不了解我们之间复杂的感情纠葛,不要妄作评价。实话告诉你,我宁愿把充气娃娃的屁股捅破,也不愿和这个让我恶心了一辈子的女人拱一个被窝!”他掐灭烟头,抬起铁青泛蓝的脸,蹙眉冷笑:“还有事嘛?”

他下逐客令。

隔壁的房间传来“哎哎呦呦”的浪叫,小女孩黏黏浪浪的呻吟,惹得楼道里回音四起。他像癞猫闻到了鱼腥,机警地侧耳谛听;半会,才游*附体般一声叹息:“这骚货,又接上活了!”

他失落地耷拉着脑袋,惨白浮肿的脸,像在福尔马林中浸泡过一样。

我应邀参加了“尤氏集团”的迎春团拜会,那气派,是我平生见过最豪华的宴会。宴会的地点设在九云山下的“伊人大酒店”。这座新近落成,享有安城“凡尔赛宫”之誉的古典主义建筑,不仅门庭气势恢宏,内饰更是珠光宝气,金碧辉煌。

柔和的灯光,满座的高朋,绅士的举止,交错的觥筹,摇曳的琼浆,莞尔的笑容……董事长尤三思热情洋溢的祝酒词余音未尽,舞会,在轰然作起地乐声中拉开帷幕。

那些日子,我正被一场官司纠缠着。官司的被告不是我,但被告出逃,我便深陷其中。我回肠百转,愁眉不展,整日郁郁寡欢。

那天,我和老尤在包厢里品着纯正的“人头马”,热烈的气氛,让我们暂且都忘却了之前的不愉快。老尤喝得两眼通红,喘着粗气,侃侃而谈“尤氏集团”的锦绣前程。他那传销似的夸大其词的吹嘘让我听得有些反胃,几次起身欲走,都被他生拉硬扯,以“是哥们就一醉方休”要挟而挽留。后来,周碧云突然闯了进来,她豹头环眼,怒不可遏;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子,青面獠牙地向老尤扑了过去;二话不说,抓起桌布,满满一桌子的酒肴掀了个底朝天。当时,我也喝得“二马眼”,愣愣怔怔的,看着周碧云都是两个脑袋在晃动。我赤红着眼,酒气冲天,摇摇晃晃地将周碧云拉开,推坐在沙发上,回音似的闷声嗡嗡作响:有话回家说……有话回家说!

周碧云怒不可遏,瘦削的脸,因牙齿的龃龉变得歪歪咧咧;高高奓起的肩胛骨,展翅欲搏的雄鹰似的;细长的、遒劲有力的腰身,龙腾虎跃般一跃而起;锋利的十指,鹰爪一样向老尤抓去。老尤的马仔及时冲进来,七手八脚制服了周碧云,死死地摁在沙发上。周碧云仰面而倒,像捆在砧板上待宰的猪拼命挣扎死命嚎叫。我趁机呲牙咧嘴地揉了揉肚子,以上卫生间为借口,金蝉脱壳。

我喝得太多了,眼前云山雾海、一片漆黑;麻木的神经丝丝缕缕,渔网一样搅作一团;我像是在太空行走,头重脚轻的每一步,都有跌入黑洞粉齑骸骨的危险。酒液裹挟着辛辣的食物,攻城一样一波一波冲击我的喉头。我要醉了,这一点我清楚。趁着我残存的意识尚能支配我即将脱轨的行为,我得像一条寿终正寝的老狗那样,寻找一个僻静的角落,让自己死得安详而体面。我摇摇晃晃地在春潮涌动的舞池里穿梭。一对对倩影在我的眼前晃动:有的屏声静气,歪着脖子脉脉含情地相互凝视;有的舞步轻盈,眉目传情地喁喁私语。

“又打起来了!”一个年轻女人软绵绵的声音。

“奇怪吗?”一个上了年纪的秃头男人腾出一只手,提了提慢慢往下滑落的裤腰,“——司空见惯!”

“何苦呢?打肿脸充胖子!”说完,女人抽了抽鼻炎发作的鼻子。

“听说,又买了大宅子;这事,可能瞒着周碧云。”男人把胡子拉碴的脸几乎贴到了女人抹了厚厚一层脂粉的脸盘上,嫉恨大于艳羡地说。

“一勾子烂账,浪什么浪!”女人酸溜溜的,红唇微颤。

“就在刚才来的路上,周碧云的‘宝马’让老方劫走了。”男人扬起头,腾出一只手,抿了抿鬓角上稀落的头发。

“哪么?”女人惊愕,像踩空了台阶,身子剧烈地闪了一下。

“能哪么?顶账呗!”男人拖着长长的尾音,幸灾乐祸地说。

“怪不知道周碧云发了疯,要和老尤拼命。”女人长出一口气。

“寻死觅活的事还在后头呢!”男人落井下石般喜悦,高声且傲慢地说。

“这老方,过了!多少年的交情了——老尤待他也不薄——翻脸不认人的事真做得出来。”女人忽儿同情起老尤,摇头晃脑地在男人的衣袖上蹭了蹭鼻尖的细汗。

“老方也事出无奈呀。两年前,也就三十来万吧,老尤写字立约,指天发誓一年内还清;结果,越还越多,听说,已经垒到一百多万了。老方的厂子不大,眼看着要被老尤拖垮,情有可原……情有可原嘛!”男人说完,歪着脖子清了清嗓子。

“九牛一毛!这才哪给哪儿呀。尤氏集团的债务摞起来比九云山都高,老方只不过是冰山一角。比老方大的主儿,足足有一个加强团。”女人斜眼,暧昧地瞟了身边一对浮云般飘游的舞者,嗲声嗲气地说。

“虱多不咬人,账多不怄人——马站着睡,蝙蝠颠倒着睡——个人有个人的活法吧。”男人色眯眯地回应着女人的暧昧,打了一个恰如其分的比喻。

“生意不能这么做啊。尤氏集团,外表上热火朝天轰轰烈烈的,其实,在全国各地的几十个分公司都是空壳子。老尤这人只渲染形势不注重内容,爱搞‘假大空’的那一套,弄得集团四面透风八面漏雨,急得周碧云像热锅上的蚂蚁。看女人那张脸,十有八九憋出病来了!”女人说完,恨不能倒在男人的怀里似的,浪浪地瞟了男人一眼。

“也就周碧云,当年,不知看上老尤啥了,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换了人,早和他拜拜了。”男人说完,瞟了瞟左右两边的舞者。

“是!换我,早把他扫地出门了。有多远滚多远!”女人说完,一副心想事成、得意洋洋的样子。

“你的腰好些没?”男人忽然转了话题,关心起女人;鹅掌一样的大手,在女人的腰眼上揉来揉去。

“你要做‘托马斯前旋’?”女人萌着脸,骄矜地说。

“那到不是!”男人憨态可掬,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多亏了周碧云的偏方。”女人在男人的怀里百般娇柔地扭了扭葱白一样的细腰。

“好吧——来个高难度动作!”

男人运足了力气,俯身拽起紧握女人的那只手高高托起;女人下后腰似的,挺着胸脯忘情地往后弯;羔羊般毛茸茸的头,撞在了一个正踮着脚尖踩着鼓点舞步轻盈兴致盎然的虎背熊腰的男人的腰。

彩灯翻滚着波涛,像百慕大旋涡一样,在我的眼前虚幻出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舞曲忽而平静,像暴风雨后潺潺的小溪静静流淌;小提琴婉转悠扬的和鸣,蚕丝一样编织出一副水清石廋、穿峡越谷的锦绣;听得出,这是小约翰.施特劳斯的圆舞曲《蓝色多瑙河》。歌手用浑厚的男低音动情地唱道:

春天来了/大地在欢笑/蜜蜂嗡嗡叫/风吹树梢/多美妙/……

我是一个多愁善感的男人。歌声火种一样,点燃了我棉絮一样膨胀的大脑;粗大的神经,蟒蛇般交缠在一起,蠕动……蠕动……

我端着酒杯,摇摇晃晃;酒液,漫堤泄溢,在杯口癫癫狂狂;我的心沉浸在烈烈的酒液里,像孤舟任凭恶狼的摆布,一次次向杯口发起冲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如此天真怪异的思想,也许,我想轻松身心,享受突围的快感吧。

一些人……一些事……我说服不了我自己!

告诫自己:要坚强、要勇敢、要活得像个男人。

我想倾诉,把哀怨压进枪膛,子弹一样火烈烈地射出。

我想哭。只有哭……一个人躲进幽暗的角落默默地哭……既可以发泄,又不会让我的亲人担忧。

我蓬头散发地趴在茶几上,哽哽咽咽的哭声像冰山垮塌那样铿然有声。山在天上飘……云在地上流……一张张张牙舞爪的脸……一条条布满荆棘的幽径……过山车疯狂地改变着眼前的景色……云起云落……天地翻覆……眼泪,在木然的脸上悄然蠕动……

我已不是我,也忽略了尊严与羞辱。我放声地哭,尽情地哭,哭得天昏地暗,哭得地动山摇。轰隆隆的哭声,火车驶入隧道般震耳欲聋、滚滚前行。

有人拉着我的手——我能感觉到,这是一双温暖的手;我睁开被泪水蒙蔽得云雾缭绕的眼,眼前忽儿火光冲天,忽儿冰冷阴森,什么也看不清。

拉着我手的人,边使劲地摇着我的手,边不停地喊我“哥”。

我看不见,听不清,世界山崩海啸,将我高高地抛到云端,又狠狠地甩到谷底。我委屈、冤枉,一个劲地诉说我心中的积怨:“我没有对不起谁……活得真失败……我累得吐血也没叫过苦……没人可怜我……我活着为谁……”

舞曲时而高亢,尖刀一样刺破屋顶,呼啸着射向苍穹;时而低吟,种子般没入泥土,孕育着即将破土而出姹紫嫣红的春苗。踢踢踏踏的舞步声小溪汇成江河,江河摧枯拉朽,轰轰隆隆奔向苍茫的天际……滚雷啊,驾着风暴而来,让世界毁灭吧!

过了许久,一个男人的声音晨钟暮鼓般嗡嗡响起:唉,真是高了……平时不这样啊……又和彩云生气了……他内向,有事憋在肚里不言语……我听得出,这是老尤捏着鼻子似的囔囔声。

我被人架着,跌跌撞撞地上了一辆车。那车很宽敞,无论我怎么闹腾都碰不到车厢。车上,我好像吐了,语焉不详地连声道歉。我旁边坐着一个人,是个女的,一股比酒精更浓烈的香水刺透了我的心脾。她连声喊着我的名字,不停地给我擦拭;她好像也哭了,不知为什么,嘤嘤的;冷飕飕的泪滴到我的手背,针灸一样抽搐我的心。我不知道她是谁,但绝不是彩云——她不会为我哭泣。

似乎到了家门口,老尤叫那个扶我的女人不要进屋——彩云爱吃醋——怕引起误会。女人不依,嗡嗡地和老尤吵,声音像一把尖刀,刺破我的耳膜;吵完,又是哭。老尤好像生气了,推了女人一把;女人很倔,拧了拧身子,把我扶得更紧。老尤一边敲门,一边唠三挂四地数落着女人。女人全然不顾,把我搂得更紧,像抱着一块玻璃,生怕摔碎。我倚着她弹性十足的胸脯,感受到她暖融融的体温。

彩云装聋作哑,迟迟不肯开门,直敲得老尤手指发麻,才隐约听到屋里有人说话:咋不喝死呢,外边那么花哨回家死哩!老尤着急,跺着脚说:彩云你先开门!男人哪有不喝酒的,我也喝了。有啥解不开的疙瘩,是你们两口子的事,别让我们夹到中间作难;天大的事,你两口子上床慢慢说。彩云还是唠唠叨叨不肯开门。女人急了,把我的头搭到她肩上,哽咽着说:再不开,把李曦哥送我家,我照顾。老尤火冒三丈,厉声呵斥:别添乱了,还嫌不热闹!唾沫星儿溅到我的鬓角,像雹子一样又硬又冰。老尤给彩云说了一大堆好话,彩云才骂骂咧咧地开了门。

我是怎么进的屋,老尤和那个女人是怎么走的,我全然不知。

等我头晕脑胀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十点半。

初春的阳光明晃晃的,像镜片反射的虚光,透过窗口在地板上跳动;耀眼的光芒行针走线般欢快,纳鞋底似地刺痛我茫然若失的心。透过卫生间的门框,我看到客厅中堂的挂钟,紫红色的秒针老牛拉磨般转着圈儿,发出“滴答滴答”令人心憔力悴的响声。

我赤身躺在卫生间的地板上,身上搭着一条女儿给我盖得羽绒被,周围一片被地暖蒸发的污物的痕迹。我想喝碗面汤,滋润吐得空空荡荡的肠胃。我不能指望彩云去做。我喝醉酒已是触犯了天条,惩罚我的戒律,正在彩云的心中酝酿。我像一条受伤的爬行动物,拖着歪歪扭扭的病体向厨房爬去。

路过客厅的时候,彩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音量大得像吼雷,每一个尖利的音符,都像尖刀扎进我的鬓角,并引起肠胃的一系列不良反应。我知道,这是她惩罚我的开始,更*的招数还在后头呢。她皱着眉,像蔑视一只落水狗那样鄙视着我。她忙着生气,也没顾上吃饭。我得给她也捎一碗。

是啊,我得立功赎罪。

我忽然觉得,我的命运其实比我身下的地板更凄凉;彩云对我而言,就像石冬腊月穿了一件湿棉袄。

我曾无数次地想过重新规划我的人生,割舍不下的是丝丝缕缕的亲情。儿子尚未成家,女儿还小;还有彩云,离开我,会有人像我一样尽心尽力地照顾她嘛?几十年了,我虽然从未对彩云动过爱情这个神圣的念头,但我无时无刻不在对她履行着爱情所包含的所有内容。不管生活多么清苦,心情多么阴沉,工作多么压抑,我从没有抱怨过她;只是生活的轨迹——或者说是命运的屈曲让我陷入了如此悲凉的境地。冷酷的生活,钢锉一样,磨去了我们没有爱情却锋芒毕露的感情的棱角,失去了我们聊以捍卫生活的最为珍视的瑰宝。

我们披着爱情华丽外衣的感情,在婚姻的大海疲惫航行,风吹日晒、惊涛骇浪、电闪雷鸣……就像秋天里郁郁葱葱、硕果累累的葡萄藤,遭受严冬的萧杀,叶落枝枯,仅剩一把尸骨般的干柴。是的,沉重的生活榨干了我们曾经丰满的感情的汁液,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骨瘦如柴的亲情。它像一根细长的韧带,命悬一线地维系着我们厌倦而又不得不继续的岌岌可危的生活。我们丢弃了爱情……磨平了感情……强颜欢笑地迎接我们并不快乐的每一天……牛马般做着我们并不热爱的工作……我们牺牲殆尽一无所获究竟为了什么?家!对,一个完整而安康的家。这是我们浪得虚名的爱情的初衷,更是我们平淡无奇的生命的归宿。

我不喜欢彩云,在她身上没有我神往的爱情的光环,但我不能辜负她曾经为我、为我们那不能算作爱情的爱情的血淋淋的付出,每当我跃跃欲试奔向新生活的时候,一想起那棵老槐树,想起老槐树下遍体鳞伤却誓言铮铮的她,我生冷的心便冰消雪融。既然命运无可选择又不可逃脱,就要好好经营我们没有爱情的清贫生活,一个国家的振兴,要以一代人的牺牲为代价,一个家庭的幸福,也要以一个人的无私奉献来换取。我要像狮王捍卫领地一样守护好我的家!不管生活多么艰难,爱情多么荒凉,绝不允许我的家人——特别是彩云这样一个既可怜又无知的女人过得不好——至少要过得比我好。不为别的,只为亲人心中的一份安宁。每每想到这些,我就像一支势头正酣、锐不可挡的队伍忽然接到撤退的命令,渴望胜利的火焰被冷水浇灭,火热的心又回到了淬火后的冷铁,冷寂无情、焦虑不堪。

唉,男人心软一辈子穷啊!

我的心头倏然升起一股莫名的空虚和惆怅,就像吃了多少又吐了多少那样,没有丝毫的获得感。

两扇五花三层的白条在我的眼前晃动——是啊,我是一头蠢猪,被彩云这个既丑陋不堪又冷漠无情的屠夫活生生劈成两扇——血,淅淅沥沥地流淌着。

下午,我强打精神去了公司。刘警官坐在我的办公桌前,嘴角叼着烟,烟雾缭绕中眯着眼,边拨弄着地球仪,边守株待兔地候着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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