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娇颜,终成*珠笑;盖世英豪,原是祸根苗。一番衷肠倾纸上,多情总被无情恼。沧海横流,铮铮风骨傲;岁月漫漶,白首如新交。冲天怨谤诉何人?嗟叹步步皆机巧!
凉风飒飒,草叶青*。时近傍晚,林间小道上,车声隆隆,出现一队人马。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一个壮年人,身材魁梧,目光炯炯。他身后的那些人则一个个脸现惊惶之色。
只见壮年人指着树林尽头的一家客店,手一挥,喊道:“大伙儿今晚就在这儿休息吧!”
早有客店的人走过来迎接、张罗。一时间,客店前人喊马嘶,渐渐热闹起来。
此处是保定府地界。时公元年秋,即大清光绪十六年。
这一行人是从山西运茶到京城的客商,途经邯郸、邢台,一路边行走边货卖,已是劳顿不堪。
人群中,一个穿着蓝布短衫的瘦削小伙子,也随着众人搬运行李,另一个更加瘦小的小伙子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两人显然和其他人不是太熟。
“张志远,你的破布袋拖下车来干吗?怪麻烦的。”一个中年汉子冲蓝布衫小伙子喊道。
张志远笑了笑,说:“都是些木匠的家伙什儿。”
“你这些破烂扔大路上都没人捡。赵进宝,你说是不是啊!”那中年汉子一边帮忙卸车,一边回头冲领头的壮年人喊道。
“老李,快帮人家抬进去!刚才看人家小兄弟的胆量,可比你强多了!”赵进宝笑道。
老李吐了吐舌头,麻利地把布袋抬进了客店。
张志远身后的小伙子冲赵进宝感激地笑了笑,脸现红晕,也低头走了进去。
“老店家,您这边什么时候出强盗了?”赵进宝看他们走远,拉过店家悄声问道。
老店家微微一笑,道:“我刚才打眼一看哥几个的神色,就知道是遭劫了。你们被劫了多少?”
“也没多少。我本打算给他们五两银子了事,不料他们想要吃大的,竟然亮出几杆洋枪!多亏刚才那小伙子站出来说,‘大家伙出门都是为了求个钱财,若弄出人命,告到官府去,谁也脱不了干系,还耽误了大家发财,不如交个朋友。那帮人见他这么说,就有些收手的意思,只是一时下不来台。只听那小伙子又说,‘我和这些茶商也不是一伙的,只是搭伴走路,身上也没有什么银钱,就拿出一贯钱来请大哥们喝酒吧。那帮人见了,都被这一贯钱逗笑了。为首的说,‘爷儿几个跑了这么远的路,哪是你这一贯钱就能打发的?看你小小年纪,倒是聪明透亮,就交你这个朋友,卖你一个面子吧。我见状,连忙奉上那五两银子赔罪。那人一笑接过,说,‘今天犯财神,弟兄们跟我跑这一趟也不容易,这个我就收下了。保定府地界上,我保你们安然无恙。唉!这事儿总算就这么过去了。”
店家摇头道:“你不知道,这帮人其实是官府的兵!自古兵匪一家。你们这算是走运的,上次一帮客人,被打得腿断骨折,钱财也被劫掠一空。最近客商们都不大敢走这条路了。唉!这样下去,我这小店也离关门不远了。”说完,他转身进店招呼客人去了。
不多时,菜饭煮熟,伙计们端上来,任由客人自盛。这帮人日间虽受了些惊吓,也不是平生头一回,几口热饭下肚,早将烦恼抛向了九霄云外,纷纷说笑起来。
赵进宝拉那老店家坐下同饮,其他人则围坐两桌,张志远和那个小伙子也与众人挤坐在一起。
赵进宝问老店家:“刚才您老说劫道儿的是官府的兵,不是开玩笑的吧?”
老店家左右扫了一眼,低声道:“我虽不知道你姓甚名谁,但看着你面熟,可是常在我这儿住的?”
赵进宝道:“对啊!我每次来,都住您老的店。现如今官府的人也开始劫道儿了?”
“是啊。说起来,他们也是迫于无奈……”老店家皱眉道,“几年前,这里新来一任官爷,农林水利道路一概不理,只是研究如何收税费……”
“研究这个干什么?”
“为了盘剥受用啊!这位官爷给各位文吏、捕快人等摊派定额,到某时间必须完成多少银两的任务,遇到了违法犯禁的事儿,轻易也不打不殺,只须罚款了事。比如说捕快抓到一个小偷,也不问刑律哪条哪款,直接罚款。官府又根据这个捕快头一年的进项定个额度,叫作基本金,次年按照这个基本金再加一成,叫作定项。如果次年捕快得的罚款多了,多出定项的都归自己,如果少了,就得补足定项。”
赵进宝笑道:“这个法儿倒也新奇有趣。”
老店家道:“按着这法儿行了两年,境内居然大治,户无争执,堂无庭讼,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赵进宝惊讶道:“有这样的奇效?”转而一想,已然明白:文吏们拼命敛财,谁还敢报官争讼?捕快们拼命捞钱,哪里还会有盗贼的活路?因道,“这位官爷好高明的手段!”
“这法儿行到后来,文吏捕快们早已罚无可罚,交不足定项,一个个都急得发疯。文吏们就发明出来婚丧税、添丁税、酒税、过路税,日夜征敛。捕快们干脆打家截道,自己兼做了盗贼。那官爷也不过问,除收了每年的定项,遇到谁被检举告发有私设税费、为非作歹的恶行,一概罚没家产,以示铁面无私。因此这些文吏、捕快一方面变本加厉,为非作歹,一方面又欺上瞒下,隐匿恶行。于是秩序大乱,民不聊生,大家纷纷携家带口,迁往外地。”
赵进宝听得眼睛都发直了。
老店家又道:“今天你们遇到的这一拨儿,为首的可是长着一脸络腮胡子的?”
赵进宝点头道:“正是。”
老店家道:“此人叫刘孟达,是个捕快头儿。刘孟达据守在这里,每日收获无数,是个肥差。可刘孟达霸道,却算不过官爷,忙乎一年,除了吃用疏通,也就过年时能多添几件衣裳。若被人报官,又得被官爷再讹一笔,因此他每天过得也是提心吊胆。”
赵进宝想起劫道时,果然是张志远提了一句“告到官府”的话,就使得刘孟达大为忌惮,方才解了围。原来刘孟达是怕被官爷敲了竹杠,如此说来,官也怕官,倒是有些意思。不禁暗想,张志远这小子年岁不大,说话不多,倒是有胆有识,一语中的。他转头喊道:“张志远,过这边来!”
张志远听了,起身走到赵进宝身边。
赵进宝端起一杯酒,道:“小兄弟,来一口吧!”
张志远忙躬身道:“我不会喝酒。”
赵进宝也不强劝,拉张志远坐下,对老店家道:“这个小兄弟是在半路遇见搭伴过来的。今天多亏了他,才把刘孟达给劝退了。”
张志远忙起身道:“如果不是您兵强马壮,又拿出银子来给他,就凭我一张嘴,哪能让他善罢甘休啊!”说着,他起身拿出一贯钱,“这贯钱本来是要给那劫路大哥的,不想让您给破费了,我也不能平白得了这好处,这贯钱就送给您吧。”
赵进宝经商多年,也算小有积蓄,哪能要这小伙子的钱,遂坚辞不收。
不料张志远却强行要送。
赵进宝拿过钱,道:“这位大哥是这家店的店主,不如拿这贯钱去买些酒菜吧。”
老店家忙笑道:“我这店小,没有这么贵的酒菜!”将那贯钱推开。
张志远也笑问道:“不知老店家贵姓?”
老店家道:“免贵姓张。”
却听张志远踟蹰道:“有件事不知道应不应当讲。您如果肯把这贯钱收下,我就好讲了。”
老店家笑道:“无故收钱可不成,你也不用讲了。”
赵进宝笑道:“这有什么,我替他收下,你只管讲。”
张志远喏喏半晌,脸一红,指着那个一路相随的小伙子,说:“赵大哥,不该一路瞒着您的。她……她其实是个女的。”
赵进宝听了,哈哈一笑道:“我早看出来了,出门在外,女扮男装,那也没什么。”
张志远一惊,没想到自己苦心隐藏的秘密早已被人窥破,便道:“原来大哥早就知道了,那我也就不相瞒了。这事说来话长,她名叫赵雅秋,我少年时没了父母,被她家收养,十五岁上,她们家送我去拜了一個师父学木匠。这个师父极少收徒,且有个规矩,凡学徒五年出师后,必须远离此地,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另立门户。忽忽之间五年期就满了,我寻思木匠生意应该是到北京城最好做,就去她家告别。没想到她也要执意跟我一起去,她的父母又怎肯放心她出来?可她不听,对我软磨硬泡,我和她虽然从小相互喜欢,可这也不是玩笑的事儿,说什么我也不肯带她。谁知几天后她竟然从家里偷着跑出来,追上了我。我左右劝她,她也不回去……”
“我想,你心里也没想着要劝她回去吧。”赵进宝揶揄道。
张志远脸一红,道:“本来我单身一人,随遇而安,了无牵挂。现在和她一起,怕路上不安全,正巧遇到了赵大哥的商队,就和赵大哥打了个招呼,搭伴儿一块走;又怕被人看破,一路上就不再提起让她回家的事儿。这眼看着就要到北京城了,我们孤苦两人,也没个主事的人,还不知道怎么着落呢。我是想,不如……”
“不如今晚就在这里成了亲!”赵进宝一拍大腿,“好小子,*主意打绝了!”
老店家微笑不语。
张志远低头道:“我是这个意思。不过,这事儿还没……还没……”
“还没问过人家的意思呢!”赵进宝喝一大口酒,哈哈大笑道,“她要是愿意则罢,要是敢不愿意,咱也给她硬做成了!哈哈!我还真挺喜欢你这小子,也算有缘分。”转头向老店家,“老张头,怎么样?咱哥俩替这小子圆了这事?我出银子!”
老店家依然微笑不语。
赵进宝哈哈笑道:“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他两个一个姓张,一个姓赵,咱老哥俩也是一个姓张,一个姓赵,岂不是天意?老张头就算是男家的,我吃些亏,算作是女家的。”
老店家微笑道:“你在这儿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姑娘那边谁说去?”
赵进宝不答,忽然皱眉道:“不好!这事张罗容易,不过刚才听你说起此地还要收什么婚丧税、添丁税,这两个孩子若是今天在这里成了婚,明天又生了个娃娃出来,喝点儿喜酒倒是不用几个钱,可是连收两税,这小伙子的一贯钱想必是远远不够的,指望老张头出血也是万万不可能的,那我这冤大头可就当大了!”遂摇头不已。
老店家听了,笑道:“这倒不用老赵担心。我在这儿经营小店几十年,要是没点儿来路,房子早被人掀了七八遍了。今天劫道的那个刘孟达,算起来还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我这儿常年给他留有客房,他来这儿的一切吃穿用度,都算是我的。衙门里的文吏师爷,为首的叫做张良平,是从小和我相熟的,逢年过节都有走动。官爷那儿我也是年年有贡的。所以客商们住在我这儿,就算是买了平安牌、护身符,决不会遭劫起税。”
赵进宝叫道:“好啊!原来老张头和这帮贪官劫匪也是一路的!今天被我逮着了,也就不去告官了。这儿的酒钱饭钱房钱照给,这小兄弟的婚事,你可得应承办了!嗨!好贵的饭菜!好黑的店!”
旁边众人听得赵进宝大叫,一齐都停了筷子,朝这边看过来。
那赵雅秋听赵进宝说到“这小兄弟的婚事”,神色间疑惑不定,颇有些担心的意思。
老店家笑道:“我这酒饭再贵,也没要你五两银子啊!你这人真是欺软怕硬,见了坏人乖乖送钱,见了我这样的好人,倒是要作乱起来。好,这事我应承了,酒饭你管,房钱我免了。”
赵进宝大喜,冲众人大声道:“众位,今天有个喜事,老店家高兴得把咱们的房钱都给免了。”
众人奇道:“什么喜事啊?”
赵进宝道:“今天晚上我认了个女儿,老店家收了个儿子。”说罢用手指着店家老张头。
老张头微笑不语。
张志远连忙起身,向老张头拜了下去,叫道:“义父。”
老张头连忙扶起他。
众人道:“赵进宝,人家收儿子了,那你的女儿在哪儿呢?”
赵进宝一指赵雅秋,道:“这儿呢!怎么样?漂亮吗?”
众人一路之上早已料到赵雅秋是个女的,只是人家自己不说,也都不便点破,这时听赵进宝提起,便一齐起哄道:“你原来是个女的啊!这么漂亮的女孩儿,认了这么个丑父亲,唉,可惜呀可惜!”
赵雅秋见身份被众人识破,不明就里,眼望张志远。见张志远频频点头,她便也不惊慌,大大方方地走过来,向赵进宝拜道:“义父。”
赵进宝本料想赵雅秋必然会忸怩不肯,已经想好了无数的后招,不料这小姑娘竟然这样大方,愣了一愣,忙将赵雅秋搀起。
众人齐声称贺。
赵进宝“咳咳”两声,向赵雅秋正色道:“俗话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晚天作之合,为父便将你许配给这位小哥儿吧。”
赵雅秋听了,大吃一惊,脸色绯红,斜眼看张志远时,见张志远也正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目中微露狡黠之色,慌忙道:“这可不行!”她虽然从小和张志远玩耍长大,心中也着实爱慕这个聪敏重情的哥哥,这次跑出家门跟着张志远远走他乡,实是有终身便要跟定张志远的意思。但在众人面前,这事突然要变成现实,她一时还难以接受,便冲张志远发怒道:“你都和这些坏人说什么了?”
赵进宝哈哈笑道:“刚才还叫义父呢,怎么转眼就变成‘这些坏人了?”故意沉声道,“老张头家有个女儿,二十大几了还没有嫁出去,正在找像张志远这样的帅小哥儿呢。你是我闺女,我自然得护着你,不让张志远去找老张头儿的闺女。”
众人听了,都抿嘴忍着笑。
老张头面无表情,任由赵进宝胡扯。
赵雅秋明知是假的,却也不禁担心,咬着嘴唇,涨红了脸,看一眼老张头,又看一眼张志远,想要拒绝,又怕老张头真的领出一个闺女来,要答应,又苦于说不出口,不禁“哇”的一声哭出来,转身向客房奔去。
赵进宝喊道:“闺女回去快点儿准备,待会儿就出来拜堂。”一面只管招呼众人张罗起来。
老张头叫来老伴,到赵雅秋房内劝解。赵雅秋见张志远闹出这个事来,虽然责怪张志远做事草率,自己的婚姻大事竟然也这样胡闹,但从今往后,两人终于可以厮守一生,快活度日,心中也十分欢喜。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收拾泪容,取出女孩儿家的衣服,精心打扮起来。
当晚,老张头的客店里张灯结彩,虽然一切从简,却也热闹非凡,张志远、赵雅秋喜结连理。
第二日,张志远和赵雅秋起床时,赵进宝一行已经去得远了。
张志远大惊,忙去找老张头询问。
老张头笑眯眯地道:“老赵他们看你二人新婚燕尔,不忍打扰,天没亮就赶路去了。临行时留有书信一封。”说着从身上摸出一封信递给张志远。
张志远急忙打开,只见上面写道:
志远:有缘相伴数日,不想后来竟认雅秋做了女儿,当了你的岳丈,得罪莫怪。老张头两口子膝下有三女,没有儿子,昨晚认你做了义子,也是满心欢喜,颇有收留之意。昨晚与老张头商议,你们小两口此去京城无根无依,定然事多艰难,不如暂且留在保定,还可得老张头照应一二。倘若日后仍复欲去往京城,再作商议不迟。临行未别,容日后赔罪。后会有期!赵进宝
赵雅秋在一旁看了,道:“那倒不如就在这里好了。京城和这里,都是离家千里,又有什么分别?”
老张头也道:“在这边我倒是人情熟,生意上或者还能帮补帮补,两位自己定吧。若要去京城,我三闺女的丈夫喜奎常常往来京城贩卖,可以让他照应你们一下。”
张志远心道,二老也都是回护自己的意思,盛情难却,再说自己有手艺在身,到了哪里都能混得开,老话讲,听人劝,吃饱饭,不如先在这里安身试试。
于是,他拉着赵雅秋一同跪下,拜道:“义父,既然这样,我们就一切听您老吩咐吧。我曾学了几年木匠,虽然技术粗浅,应该也可勉强糊口。以后我们夫妻就在这里扎根,勤俭营生,照顾二老。”
那老张头经营客店几十年,岂无积蓄,哪还要这两个娃娃照顾?不过这话听在耳朵里,也是十分受用,当下他笑眯眯地道:“我在市郊还有一处房产,庭院广大,没人居住。你做木匠营生用得着,不如就先去哪儿暂住吧。”
张志远夫妇大喜,次日去往老张头市郊的院子,见那地方虽非高屋大厦,但一草一石也颇讲究,便高高兴兴地住了进去。
从此,张志远专心木匠营生,赵雅秋里里外外帮扶家务,老张头夫妇十天半月就来小住一回,一家人相处得其乐融融。
张志远为人圆融大方,过不多时就与老张头的家人打得火热,连老张头的远房亲戚、干劫道買卖的捕快头儿刘孟达,老张头的发小、官府的文吏头儿张良平也都厮混熟了,他们常常在一起饮酒谈天。说起当初劫道的事,三人都哈哈大笑,又说起当今官爷,尽皆摇头叹息。
张志远闲时做些木工杂物、根雕,也都送与二人,弄得整个官府都知道张木匠的手艺不同凡响。
第三年,赵雅秋给张志远添了一个儿子,取名张玉。老张头、刘孟达、张良平等人都来贺喜,连赵雅秋的义父赵进宝也千里迢迢托人送来了贺礼。赵雅秋借口张玉无人照看,又把自己的父母哄着从山西接来,住在一起照看外孙。
其时张志远的木工生意已经远近闻名,达官显贵莫不争相购买他打的家具,一时间他声名大噪,财源滚滚。
张志远家产既富,便在繁华闹市添置了大片房产,把赵雅秋的父母请去同住,又在左近专为老张头买了新房,强把老张头两口子接来住,老张头的女儿女婿也便常来探望。一家老小,和和气气,热热闹闹,惹得一城人尽都羡慕不已。
又过了三年,张志远俨然成了一城巨富,与衙门里的官爷就有了交接。官爷的居所、衙门家具,清一色都是由张志远精心制配。官爷也投桃报李,任命张志远做了一个不必听差的捕快,号称“名头捕快”,城中一切赋税全免,一般的强盗蟊贼,自然不敢沾惹他。
时光荏苒,张志远的儿子张玉转眼已经五岁了。赵进宝往来贩卖路过保定,定会带许多糖果、玩具来看小外孙。张玉虽小,却甚乖觉,见有糖果玩具,加意卖萌,常惹得赵进宝哈哈大笑。张玉喜欢爬到赵进宝身上拔头发、拉胡子,赵进宝也是忍痛抚爱。赵雅秋有时看着张玉胡闹,想要呵斥几句,都被赵进宝笑着拦阻住了。
张志远、赵雅秋夫妇想要给赵进宝也买座宅子,让家人搬来同住,赵进宝却推说自己一生漂泊,厌倦了定居生活,坚辞不许。此事便作罢。
这日,官爷忽然来访,张志远慌忙起身迎接。
三杯清茶下肚,官爷道:“近日急需一个上好的文房四宝盒子,不知道可好备办?”
张志远笑道:“别说一个,就是一百个,我也日夜开工,给您老赶制出来。”
官爷附耳低声道:“我这个盒子可是要送往京城的,你得拿出看家本事,让人一看便知是我保定府的手艺!”又笑道,“做得好了,我升官,你也有莫大的好处。”
张志远笑到:“您老升了官,对我就是莫大的好处。”
官爷也笑道:“那就拜托了,两日之内送到我府上。”
张志远忙道:“请您老放心,我这里还存有上好的海南*花梨老料,这就召集最好的师傅,今晚开工。”
官爷又低声嘱咐了几句,起身告辞了。
张志远一直送出门外。
回到房中,他独自寻思,不过要一个盒子,官爷竟然亲身私下来说,可见这事非同小可。当下他摒除闲杂人等,召集高手匠人,开工赶制。
两日之后,文房四宝龙纹木盒完工,送呈张志远验看。张志远见这木盒子做得温润如玉,触手如脂,盒面龙纹神态威猛,鳞爪飞扬,叹为观止。
当晚,张志远挑灯夜战,又亲自将这木盒精心修饰了一番,于次日亲送至官爷府上。
官爷见了赞不绝口,把张志远大大地夸奖了一番。
张志远受宠若惊,兴高采烈。
既得官爷的宠爱,生意无忧,银钱广进,张志远一家便也锦衣玉食,悠闲度日。
这一天,正好是十月十五日,老张头家的三闺女带着儿子来,叫了张玉一同去街上玩耍。张志远在房中读书,赵雅秋与父母及老张头夫妇在院子里品茶闲谈。
忽听得街上锣声大作,刘孟达在门外高声喊道:“志远开门!”
张志远连忙起身,早有家人将门打开。
只见刘孟达带了一班衙役,随后官爷和张良平等人也都走了进来。
张志远见形势不对,心中惊疑,向官爷强笑道:“官爷,今儿什么风把您老给吹来了?快请里屋坐。”
官爷也不言笑,向张良平道:“你来说吧。”
只听张良平说道:“志远,有人告发你和康良坛串通,谋逆造反。这就和官爷走吧。”
张志远虽然学问不深,但这“谋逆造反”四字,他还是听得明白的,顿觉五雷轰顶,眼前金星乱舞。他向官爷、张良平、刘孟达等人一一看去,只觉得这些平日里熟极了的脸,此时竟然如此陌生。
张志远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颤声道:“官……官爷!官爷!这是从何说起?康良坛是谁?我压根儿就不认识啊!”
官爷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走吧。”转身出门。
刘孟达过来搀起张志远,也说了一声:“走吧。”又向属下使了个眼色。
属下便将赵雅秋、老张头夫妇、赵雅秋父母以及家人丫环等一个不留,全都押解起来。
张志远毕竟是豪富之人,从江湖中白手起家,打拼出来的,见过大场面,惊慌之后,他很快镇静下来,寻思今日之事,必有隐情,须得问个明白。当下他低声向刘孟达道:“哥哥别急,叫上张良平同到我房中去,我有些好处相送。”
刘孟达是捕快中的油子,这犯人身上的好处也是捞惯了的,当下会意,心想官爷已经走远,犯人多,押解起来自然也得费些时间,官爷也不会怪罪,遂大声喊道:“张良平,随我到犯人房中做些勘验笔录。”
张良平闻声走拢来。
张志远走进房中,先从桌中拿出两张银票,各二百两,塞入两人手中。
张良平迟疑不受,刘孟达却一把抓了过去。
张志远问道:“今天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张良平道:“怕是事儿不好,有人告你附逆谋反,已经惊动了慈禧太后。”
张志远问道:“那康良坛是谁?”
张良平道:“就是谋逆的人。”
张志远不语,半晌道:“能留得住性命吗?”
刘孟达道:“能不能留得住性命,我哥俩说了也不算,恐怕就是官爺,也是作不得主的。”
张志远听了,一言不发,走到床边,从暗格里又取出两张银票,分别递与二人。
刘孟达伸手接了,见是五百两的大票,小心叠好,低声道:“多谢!”又暗暗看了几眼床边暗格的方位。
张良平却不肯接。
张志远道:“二位哥哥明察,我与那康良坛素不相识,定是有人诬告!我这一家老小的性命,还求二位哥哥相救!”
刘孟达、张良平心知张志远被人冤枉,无奈上命在身,都是无可奈何。
张志远又跪请张良平收下银票,张良平迟疑不受,刘孟达性急,一把扯过,塞入张良平衣中。
两人将张志远搀起,道:“今天先去看看动静,我两个再设法相救。你家里我们嘱咐兵丁细心看守,你尽管放心。”
张志远含泪点点头,道:“多谢!”又反身从暗格中取出一张两千两的银票,递给张良平,“烦请帮我把这张银票送给官爷。”
张良平接过,低声道:“放心!”
三人这才出门。
当下,刘孟达吩咐兵丁细心看守张宅。
街上早已被看热闹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连低矮些的墙头上也站满了人。张志远平日里处事圆滑,乐于助人,口碑极好。这时人群中多有摇头叹息的,看张志远走近,脸熟一些的都道:“志远不要慌,等过几天事情弄清楚了再回来!这里我们帮你照应着。”
张志远眼含热泪,连连道谢。
赵雅秋心中挂念儿子张玉,遍寻人群中不见,又怕张玉突然跑来被官府一块儿绑走,只觉心痛如绞,差点儿晕过去。
老张头的三闺女带着自己的儿子和张玉在街边玩耍,忽见家中生了变故,又见父母、张志远夫妇和一帮家人都被捕快押走,大吃一惊。她见势不对,也就不凑过去,只忙带着两个孩子远远跑开。
张玉见三闺女跑,大为高兴,喊道:“姑姑是要和我赛跑吗?”
三闺女道:“对呀,看你能不能追得上姑姑。”心中慌乱,脚下已是摔了一跤。
张玉一把扑上,道:“我追上姑姑了。”
三闺女无心玩笑,站起身来,也顾不得拍去衣服上的土,抱起两个孩子,一路狂奔。
三闺女的丈夫喜奎是往返京城做贩卖生意的,这天正巧在家,突见三闺女风尘仆仆地跑回来,也吓了一跳,忙问:“出什么事了?”
三闺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见到丈夫,一下子瘫坐在地。两个孩子虽然年幼,也早能察言观色,都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三闺女哭道:“喜奎,我娘家出大事了,我爹我娘,还有张志远两口子,都被官府抓走了。”
喜奎听了,也是大吃一惊,道:“志远为人和善,就连官府也是走得通的,谁还能绑了他去?怎么连咱们的爹娘也都绑去了呢?”
三闺女道:“我当时正巧带着张玉在街上玩耍,看着事儿不好,就连忙把他抱过来了。”
喜奎沉吟道:“志远平时对咱们不错,咱们得帮他渡过这个难关。既然爹娘都被绑走了,我看咱俩也有麻烦,还是走远点儿好。”
三闺女道:“又能走到哪儿去?”
喜奎道:“先到郊外的村子里租间房子住着。”
三闺女听说,心中稍定。
喜奎道:“事不宜迟,现在就走。”
两人收拾细软,当即牵马上路。
张玉哭着要找妈妈,喜奎夫妇只好温言抚慰。
两人在城外租了一户农舍安顿下来。喜奎借了一身农家衣服,每日里挑几坛酱菜到官府门前货卖,以便打探张志远的消息。他与刘孟达、张良平虽然不是很熟,但也都在张志远家中见过,每见两人路过,他都会拉住他们的衣服相问。
过了十来天,一次张良平路过时,悄声叫住喜奎,道:“張志远的事儿恐难善了,官爷已下令搜捕张志远的儿子了,所有亲朋好友一概要查,你以后也别再来了。”
喜奎急道:“志远平日里待我恩重,现在他落难了,我怎么能够不理?求哥哥别声张就好。”
张良平道:“既如此,你自己小心吧。”
喜奎连声道谢。
当晚回去,喜奎连夜找朋友护送三闺女带两个孩子到北京的家中安顿,自己仍留下来到官府前打探。
又过了十来天,张良平来找喜奎,说道:“这个给你,志远冒死写的,千万收好,日后交给张玉。”一边摸出一封信来交给喜奎,又道,“听说志远出事是因为一个木盒。你以后不可再来了!”
喜奎知道张志远事急,把信贴身藏好,一言不发,径往北京城而去。
第二天,张志远、赵雅秋等一干人犯都被推出去问斩,官爷亲自主刑,刘孟达操刀,张良平执笔。
刑场上人山人海,满城百姓都来观看,见了这般惨景,无不伤悲。
刘孟达低声对张志远道:“兄弟,我今天特意挑了一把快刀!”
张志远微笑道:“多谢!”转头与赵雅秋四目相望,问道,“你从家里巴巴地跑了来跟我,可有后悔过?”
赵雅秋微笑道:“我跟着你尝尽了人间的欢乐,享足了荣华富贵,一点儿也不后悔!”
赵雅秋转头问父母:“您二老陪着女儿受刑,后悔吗?”
父母笑到:“女儿女婿孝顺能干,我们两个提前把福气享完了,又能在天上和女儿厮守,不后悔!”
张志远又问老张头夫妇道:“我害了您二老和我们一起走,你们可后悔与我相识一场?”
老张头夫妇道:“你有情有义,知恩图报,不后悔!比起那些鲜廉寡耻、贪得无厌之辈,不知道强了多少。这一生,我们一点儿也不后悔!”
张志远听了,大叫道:“好!不后悔!”
六人一齐大笑。
满城的百姓听了,一齐喊道:“有情有义,知恩图报,不后悔!”声震四野。
官爷皱眉道:“什么有情有义?什么知恩图报?荒唐!荒唐!”遂发令行刑。
须臾,人头落地,众人尽皆掩面流泪。
张志远死时年仅二十八岁。
张志远木盒案因其奇冤,和杨乃武与小白菜案、杨三姐告状案、张文祥刺马案一起,时称清朝四大冤案。
次日,官爷亲自带了刘孟达、张良平前往张志远家中抄家,当众宣读了张志远生平的罪恶若干,所有家产尽皆籍没入官。待家财清点完毕,官爷屏退众人,秘密听报。张志远床边的暗格,刘孟达既不提起,张良平也作不知。
张志远家财巨万,官爷听罢汇报,心情大悦。他将张志远家中抄来的财物,自己私下留了七成,剩下的三成记入账册,送报上官。上官极为高兴,夸赞官爷施*有方,办案有力,今后须当再接再厉,方不辜负太后老佛爷的重托。官爷谦逊致谢,连连称是。
却说刘孟达在抄家当晚,又暗入张宅,摸到床边暗格处,用刀将暗格撬开,竟得银票十万两,又有稀世珠宝若干。刘孟达寻思,我便是当差十世,劫掠百年,又去哪里弄来这十万两白银?他生怕走漏了风声,遂撇下一家老小,独身连夜远走他乡,隐姓埋名过活。
官爷闻报刘孟达失踪,心知有异,忙派人到张宅查看,回报说张宅中有暗格一处已被撬坏。官爷震怒,发下通缉文书,四海追捕。刘孟达是捕快油子,既是故意要逃,人海茫茫,又到哪里去找?官爷扼腕顿足,愤恨不已。
官爷又发文海捕张志远的幼子张玉,悬赏白银一万两,也是一无所获。
且说那日喜奎拿了书信,急急赶往北京城与三闺女相会。又重新更换住所,深居简出。过了几日,有朋友赶来报信,说张志远一家六口都被问斩。
三闺女只觉一口气提不上来,瘫软在地。
喜奎忙将三闺女扶起,按揉半晌,方才好转,夫妇二人大哭不止。
那朋友又道:“听说捕快头儿刘孟达也跑了,官爷发了海捕文书,满世界抓捕刘孟达和张玉。”
喜奎点点头,道:“刘孟达和张志远交情深厚,定然是替张志远鸣不平,辞官不做了。”
那朋友赞道:“他纵是不做官,我们也敬重他是个好汉。”
喜奎点头称是,道:“眼下的想法儿怎生把张玉救下来。”
那朋友想了想,拍手道:“当年张志远曾收留了一个在街边要饭的乞丐,叫作董光,赠给他财物,又帮他娶妻生子。现在董光就在北京城里干珠宝营生,不如找他去。”
喜奎大喜,当下和那朋友同去找董光商议。
好不容易找到,董光沉吟半晌,道:“官府既已下了海捕文书,恐怕我这里也不好藏匿。你二位先回去,待我筹思善策,再去接应。”
喜奎急道:“董先生且快些筹策,事急!”随后,他细细告诉董光住处地址。
董光点头答应,二人告退。
到了晚上,还不见董光来。喜奎烦闷,独自出门到小店里饮酒。忽见一人进店,大模大样地在店里居中一坐,大声呼喝酒保。喜奎细看时,认得正是赵雅秋的义父赵进宝。喜奎虽在张志远家中见过他几次,并不相熟,此时又有大事在身,便低头假作不见。
谁知赵进宝抢先认出了他,只听赵进宝大声道:“这不是喜奎吗?又到北京城贩卖来了?”
喜奎抬头,假意惊喜道:“赵老爹,怎么您老也在这儿?”
赵进宝道:“我刚贩了一批茶来。来来来,一块儿喝吧。”酒过三巡,问起喜奎买卖如何,又问起张志远一家近况。
喜奎本待不说,眼圈儿却不听话,先自红了。
赵进宝见喜奎神色不对,追问道:“张志远、赵雅秋他们近来生意可好?张玉又长高了吗?”
喜奎听赵进宝提起张玉,眼泪再也忍不住,决堤而下,颤声道:“赵老爹,他们家出大事了!”
赵进宝大惊,急道:“出什么大事了?”
喜奎嗓子噎住了,酒喝不下去,把酒杯放在桌子上,紅着眼,将张家一门惨案,一五一十向赵进宝讲起。张玉之事,却略过不提。
赵进宝听罢,浑身发抖,豆大的泪珠从眼睛里“吧嗒吧嗒”直落在地上,喃喃道:“怎么会这样?两个年纪轻轻的娃娃……”他把酒倒进碗里,仰头一饮而尽,盯着喜奎道,“张玉现在何处?难道也……”
喜奎被赵进宝一双大眼看得汗毛直竖,又见赵进宝对张志远一家情真意切,也就不再相瞒,将张玉如何由三闺女抱回家,如何辗转北京城,今日又如何去求董光设法相救等情,以实告之。
赵进宝听完,半晌不语,忽然道:“此事不妥。”
喜奎惊道:“有何不妥?”
赵进宝沉声道:“董光为人,你可深知?”
喜奎道:“并不深知。只是张志远曾有大恩于他,此时事急,应该可以相托。”
赵进宝道:“不妥!世上恩将仇报之人,也不在少数。”
喜奎笑到:“赵老爹多虑了!张志远之于董光,无异于‘重生的父母,再造的爹娘,天下怎会有这样没心肝的人?”
赵进宝冷笑道:“只怕这董光便是个没心肝的人!他要有心肝,今日听你们说知此事,就当急来相救,又何必左思右想。”
喜奎道:“那也未必。这事官府悬赏白银一万两,极为危险,任谁都得考虑周详。”
赵进宝大惊道:“悬赏白银一万两?何不早说?事不宜迟,我马上接了张玉走,你一家三口也不可久留,今晚就走。”
喜奎还在迟疑。
赵进宝一把抓住喜奎的胳膊,拉了起来。喜奎半身酸麻,只好同行。
两人同到住处,三闺女和两个孩子都已睡熟。喜奎将三闺女拍醒,说明赵进宝的来意。三闺女知赵进宝是赵雅秋的义父,极疼爱张玉,便也放心。赵进宝与两人寥寥数语,收好了张志远写给张玉的书信,抱了张玉便出门而去。喜奎一家也收拾了,急急离开。
那董光果如赵进宝所料,是个忘恩负义的阴险小人。当日喜奎走后,他左右筹思,不得善策。欲待不管,又撂不过张志远的恩情去。正好看到了海捕文书,见文书中说抓住张玉就有十万两赏银,不由得贪欲蠢动,早把那父母重生之恩、爹娘再造之义抛到了九霄云外,当即赶去报官。
官府老爷聚众研究,紧急开了无数会议,又把张志远木盒案上下左右重新考量了一番,见并没有什么深厚背景、凶猛来头,方才召集人马,制定抓捕方策。
董光在衙门口仰望夜空中斗转星移,眼睁睁地看着那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离自己愈来愈远,急得团团乱转。及待兵马齐备,已将天亮。
董光领了众人,赶到喜奎住所时,早已人去屋空。
官府令快马知会各城门关口严加盘查,寻找张玉、喜奎等人。岂知赵进宝和张玉早已混出了北京城。
赵进宝、张玉爷孙俩个一出城,便舍命奔逃。
此时全国各处均已接到海捕文书,张榜画像,悬赏抓捕张玉、刘孟达。
赵进宝既不敢进城,更不敢住店,弃了骡车,尽寻荒山僻岭而行,路上多逢强盗路匪、野犬饿狼。夜行昼宿,苦不堪言。
张玉从小娇生惯养,哪儿受过这等罪,默默咬牙忍受。只是思念父母,常常哭闹着要妈妈。赵进宝见张玉懂事,越发心疼。
这日早晨,见到一条小溪,赵进宝便带张玉过去洗脸。洗完脸,赵进宝低头往水中看时,只见自己头发已然白了大半,不由吃了一惊。他平生身体康健,保养甚好,虽年已五旬,发黑齿固,时常以此为傲。今见头发花白,他不由一声长叹。再看身上长袍,早已条条缕缕,破烂不堪,看张玉时,发如蒿草,体似泥丸,比之一般的叫花子犹且不如。赵进宝连日来只顾筹思逃生之计,躲避恶人猛兽,于自己的衣着打扮,竟是视而不见。
忽然想起张志远的信,他急忙去摸,幸好還在。谁知拿出来一看,却不由得叫了一声苦。那信本就是草纸写成,赵进宝连日来只顾奔逃,此时拿出一看,又被汗浸,又被撕扯,早已碎成了十七八片。他忙从袍子上扯了一块布,小心包好,放在身上。
这天,赵进宝从街上买了油纸、糨糊、白布,找个僻静处,取出张志远所留的书信碎纸,自语道:“志远,这封书信我本是不当看的,但玉儿年幼,信又被我弄碎了,好歹得给糊裱起来。”一边铺开白布,将那些碎纸放在上面,看着大概的形状,一块块拼将起来。无奈纸上字迹潦草,纸又薄脆,实难拼接。
一阵风吹来,布上的碎纸飞起,到处乱飘。赵进宝连忙去捡,已经被风吹丢了好多。
赵进宝大怒,骂道:“连你这风也来欺负我!你这破鸟风!”
两人冻得哆哆嗦嗦,好不容易将碎纸拼完时,已是傍晚。
只见一张白布上,零零落落躺着几处黑字。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张玉吾(□)
汝看此(□□□□□□□)冤于九(□□□□)
吾被人诬告与康(□□□□□□□□□□□)谋篡逆,以(□□□□□)四宝木盒(□□□□)并不知此(□□□□)是女,是老(□□)
做证之木(□□□□□)制,然却(□□□□□)日之冤,必为此贼所为。吾与此(□□□□□□□□)天!
吾与汝母之(□□□)汝不可(□□□□□□□□□□)之虞。倘能日后昭雪,(□□□)母含笑九泉矣!
吾授业恩师吴清,学业渊博,(□□□□)缘,可去山西宁武芦芽山中拜(□□□)
父:张(□□□□)赵雅秋
赵进宝笑到:“志远,你的这封信倒和我的破袍子相似。”想起书信残破,冤案情由自此无从得知,再也忍耐不住,号啕大哭。
忽听远处鞭炮声起,倒把赵进宝吓了一跳,自觉失态,忙止了哭。有好心人端了盘饺子过来,冲爷孙二人道:“今晚是除夕夜,大过年的,吃点儿饺子吧。”
赵进宝一惊,方知今日已是除夕之夜。他一生豪壮,只有自己帮人,何曾受人施舍饭食?本待不受,看看张玉,心道:“今日是除夕夜,我这小外孙得吃些饺子。”当下接过盘子,心跳加速,面红过耳。好在脸上的灰尘汗渍甚为深厚,旁人也不觉得。
当下二人连夜赶路,奔家而去。
忽见道旁一个告示,上面画了赵进宝的头像,赏银一两。赵进宝惊出一身冷汗,也不敢回家,连忙抱了张玉走开。
原来那日赵进宝走后,喜奎一家三口也都离开。董光没抓到人,反被官府传唤,逼他说出喜奎等人的年龄相貌。待喜奎走到城门口,守门*士看得明白,即被扣住。传董光来看,确认无误。喜奎大骂董光,董光也不去理他,径往官府讨赏。
官府老爷叱道:“你贻误*情,放走了正犯,本官正待责罚,还敢讨赏!”吓得董光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士又去拷打喜奎,喜奎挨不住,少不得交代了赵进宝营救张玉之事,官府于是下达海捕文书,全国悬赏,捉拿赵进宝和张玉。那喜奎在狱中受尽了折磨,几乎倾家荡产,总算保住了一条性命。
且说赵进宝急急走了几里路,心下方定。他思忖,自己一把老骨头没了不要紧,只怕要白白丢了张志远唯一的骨血。事已至此,回头不得了!
他想起张志远的遗书字迹虽已丢失大半,内中尚有“吾授业恩师吴清,学业渊博,(□□□□)缘,可去山西宁武芦芽山中拜(□□□)”的话,倒还大致明白,不妨且到宁武芦芽山上去看个究竟。
于是他二人又穿林越涧,向芦芽山而去。
时非一日。这日两人正行走间,忽见路边一块大石,上书“芦芽山”三个大字。赵进宝犹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一揉,再看时,仍是“芦芽山”三字,不由大喜道:“咱们到了!”
张玉喜道:“这便是芦芽山吗?”
赵进宝道:“正是。”
张玉不信,问道:“那仙人却在何处?”惹得赵进宝哈哈大笑。
原来,一路上赵进宝怕张玉懒怠走路,哄说芦芽山上有一位仙人,可以变得爸爸妈妈出来。是以反而是张玉一路催促,嫌这位姥爷走路太慢。
赵进宝精神大振,道:“走,咱们找仙人去。”
张玉欢呼一声,当先便行。忽听张玉在前面喊道:“大爷,仙人住在何处?”却是张玉心急,自顾在前面找人问起路来。
赵进宝见那大爷系山野之人,便大声道:“我和孙子两人进山迷了路,还请指点一二。”
那大爷听了,向张玉笑道:“小野儿,就这么座山,还能迷了路?你们要到哪里去?”
赵进宝道:“听说此山中有位名叫吴清的高人,不知是真是假?”
大爷想了想,道:“我从小在此长大,并未听说有姓吴的。”
张玉急道:“那仙人总是有的吧?”
大爷想了想,道:“这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个和尚。”说罢,又“扑哧”一笑,“这和尚不吃肉,不喜女人,却整天闭门不出玩骨头(甲骨文),可不算是个仙人吗?”
赵进宝听了,不再多言,只去山中寻找,果真找到了一座庙宇。
赵进宝走上前叫门。
过了许久,只听庙门“吱”的一声,推了开来。一个老和尚形容枯槁,立在门内。
老和尚见不认识赵进宝,也不说话,转身走了进去。
赵进宝抬头看时,见整个大堂全由木料建构,榫卯奇巧,心道张志远是个木匠,这大堂的木匠功夫如此了得,这老和尚必是张志远的师父无疑。
那老和尚席地坐了,拿起地上的一个骨片,细细观看,愁眉苦脸,更不说话。
赵进宝和张玉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
过了许久,赵进宝才小心问道:“大法师好,在下赵进宝。不知您可识得张志远?”
老和尚看了看张玉,垂目默然不语。
赵进宝又道:“大法師可识得吴清?”
老和尚仍是垂头不语。
张玉见老和尚垂头半晌,真是望眼欲穿,不住催促道:“仙人爷爷,快快把我的爸爸妈妈变出来吧,我把我带来的糖果都给你!”
老和尚抬头问赵进宝:“志远因何出事了?竟至于此?”
赵进宝见老和尚这样问,显然便是承认自己是吴清,心中大慰,指着张玉道:“这便是志远唯一的儿子,叫作张玉。”接着便把如何偶遇张志远,如何后来一门惨案,细细讲来。讲到最后,早已泣不成声。
张志远一案虽早已举国皆知,但吴清僻处山野,竟然毫不知情。今日听赵进宝说了,他默然无语,念叨:“阿弥陀佛!”
赵进宝道:“如今我终于找到您老人家了,张玉这个孩子天资聪颖,若能得您老人家精心调教,日后必能替父报仇。若有需用银子处,我便着人送来。”
只听吴清缓缓道:“冤冤相报,何时是了?”
赵进宝一怔。自己日思夜想,便是要如何找到这位世间高人,如何抚养张玉长大,如何找到真凶,报这血海深仇,却从未想过“冤冤相报,何时是了”这八个字,遂怒道:“难道这满门的血债,便就此放过了不成?”
吴清不答。
赵进宝无可奈何,携了张玉就在庙中住下,每日里除了吃饭睡觉,便是在老和尚堂内痛哭。山里有人想来拜佛,都被赵进宝又哭又打,轰了出去。
如此过了两月,那吴清不堪其忧,便对赵进宝道:“我思来想去,此事艰难,恐怕世间只有我师弟*之道能将其化解。”
赵进宝一双大眼,几欲从眼角处撕裂开来,心想,你都不能化解,你师弟又如何能化解?
却听吴清续道:“我师弟虽比我年轻,却得了我师父的真传,学识武功、奇门异术等,更加高我百倍。”
赵进宝转忧为喜,连声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吴清当即修书一封,交与赵进宝。
赵进宝哪里等得到过夜,当日便带着张玉,下了芦芽山,直奔河南一个叫拐儿镇的地方。
一番苦苦寻找之后,爷孙二人终于见到了吴清的师弟*之道、林南河夫妇,以及他们的女儿易儿。
读了吴清的书信,了解了张志远的遭遇,*之道沉默半晌,道:“张志远一案,我已有所耳闻。既是我师兄所托,我责无旁贷,玉儿就交给我抚养好了。”
赵进宝大喜,又将张志远留下的那封残信交与*之道。
*之道夫妇乃世外高人,聪明绝顶,一会儿工夫,二人就将那封残信研究出了一个大概,只听*之道缓缓念叨:
张玉吾儿:汝看此信时,汝父母已含冤于九泉之下矣。
吾被人诬告与康(□□□□□□□□□□)共谋篡逆,以吾所制文房四宝木盒为证。然吾并不知此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做证之木盒确为吾所制,然却(□□□□)今日之冤,必为此贼所为。吾与此贼深仇血海,不共戴天。
吾与汝母之冤虽深,汝不可轻举妄动,以免飞蛾扑火之虞。倘能日后昭雪,吾与汝母含笑九泉矣。
吾授业恩师吴清,学业渊博,汝若有机缘,可去山西宁武芦芽山中拜他学艺。
父:张志远母:赵雅秋
赵进宝佩服不已,对*之道夫妇竖起了大拇指。
*之道又问:“关于此案,您可曾听到其他什么传闻?”
赵进宝思索了一会儿,道:“倒是听张家的三女婿喜奎说过,致远的好友张良平曾告诉他,志远是和一个叫康良坛的人谋反篡逆,方才被官府下狱的。”
*之道“哦”了一声,频频点头。
林南河眼睛一眨,又填出了几个字,书信顿时变作:吾被人诬告与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人共谋篡逆,以吾所制文房四宝木盒为证。然吾并不知此三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之道摇头道:“剩下的一个空儿实在太难,想不出了。”
林南河道:“张志远制作了这个木盒,能将此事欺上瞒下的只有官爷一人。此木盒也只有官爷一人可以上达朝廷,以致朝廷震怒。整个案子中,可以嫁祸于人,又不致使人发觉得,只有官爷才能做到。因此,用这木盒之人,必是‘官爷无疑。”
*之道点头道:“夫人所言甚是,若是能见到那木盒,其意便不言自明。”
当即,*之道夫妇便将张玉认作义子,让易儿叫他哥哥。
赵进宝见大事已然办妥,便对*之道夫妇道:“玉儿就拜托给二位了!此地不宜久留,我这便回芦芽山。来时我已想好,余生就在佛门中度过为好。你师兄吴清如今一人住在山中,冷清得很,我正好前去跟他作个伴儿。今后你们若有事,只管到芦芽山找我便是。”
*之道夫妇听了,也未挽留。
这赵进宝果然去芦芽山出了家,因手里颇有些资财,他便在那里扩院建堂,将寺名改为进宝禅寺,广收门徒,大兴佛法,这且不提。
转眼一年又过。张玉时年八岁,易儿七岁。
这一天,两人在外一路追扑蝴蝶玩耍,不想越走越远,竟然迷路。眼看天色渐晚,忽见前面隐隐泛出火光,二人便一起向那边奔去。
到近处一看,只见山坡下是个极大的广场,层层叠叠站满了人。
两人悄悄靠近,藏在一棵大树后面向下偷看。
广场中众人上首放了几张桌子,坐着五个人。
正中一人喊道:“把那个盒子拿上来!”
有人便捧了一个红布包袱上来,放在那人面前。那人打开包袱,里面又包了一层绸布,打开绸布,露出一个木头盒子来,如瓷如玉,辉光熠熠。
张玉看了,差点儿叫出声来,这盒子正是张志远当年所制的那个文房四宝木盒。
只听那人大声道:“大家请看,这就是传说中的龙盒,是我圣武坛刚从洋教堂手里夺来的。这木盒本是大清宫中之物,八国联*打进北京,在皇宫里肆意抢劫,这木盒便到了洋人手里。总坛有令,谁夺得此盒,解开其中的秘密,其他坛的兄弟便须听从该坛的号令。现在此盒为我坛所得,你们就得听我们的了!”
话音未毕,又听另一人喊道:“好!我们都听从圣武坛刘阳坛主的号令!”
众皆山呼叫好。
忽然,一个尖细的声音道:“一个木头盒子,怎么可以号令他人?倒要向刘阳坛主请教明白。”
刘阳怒道:“龙水坛的冯立兄弟好大的忘性!传说此盒乃保定府有名的木匠张志远所制,现张志远已被砍头,其子张玉又下落不明。想那张志远已死,唯一可能知道这个木盒秘密的人便只有张玉。我坛已查明张玉的下落,欲在今日之会上将这宝盒的秘密公示天下。”
张玉听刘阳说起父亲被砍了头,心中大恸,眼泪早已流了下来。忽觉脸上一热,却是易儿见张玉哭了,伸手过来替他擦去泪水。
易儿见这些人全不认识,悄声道:“张玉哥哥,咱们回家吧。”
张玉道:“等一等,看他们还说些什么。”
只听冯立道:“照刘坛主的意思,若是我们坛主李镇南抓到了张玉,解开了木盒的秘密,贵坛是否就要乖乖听從我们李坛主的号令呢?”
众皆哄笑。
刘阳怒极,须发皆立。
忽然有人指着夜空惊叫,众人抬头看时,只见一只奇大无比的怪鸟正在夜空之中盘旋,整个广场上顿时鸦雀无声。
那大鸟在夜空中又盘旋了数圈,猛然俯冲下来,直向那个木盒飞去。看看将近,它突然伸出一爪,将木盒抓去,如*似魅,快如闪电。
刘阳亟待去抢时,哪里来得及,那大鸟早已去得远了。
刘阳忽然喊道:“那不是鸟,是一个人!”
众人一见,赶紧追赶。
张玉和易儿见广场上已空无一人,正要离开,突觉后领一紧,双脚已然离地。
张玉大惊,忙去拉易儿,却见另有一只大鸟正抓了易儿飞起。忽听耳边有人轻声道:“玉儿别怕,我是义父。”竟是*之道的声音。
张玉大喜,紧紧抱住*之道,心想另外一只大鸟定然便是林南河了。只见山林呼啸,高山大河越变越小,与在地面上所见到的景致大不相同,心中十分欣喜,又见林南河驮了易儿飞过来,便大声招呼。易儿也大喊大叫,高兴异常。
飞不多时,*之道忽然俯冲下去,林南河紧紧相随。张玉眼看即将触地,大声惊叫,却觉身体忽然一轻,又飘起尺许,轻轻地落在一条大道上。
早有一辆马车藏在道旁树丛中。*之道示意三人不可说话,悄无声息地坐进马车。*之道坐在车前,一挥缰绳,马车渐行渐快,飞驰起来。
张玉见路途两边的景色都没见过,便问道:“义父,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之道道:“我们的家已被一个叫李镇南的人霸占了,他们也不知从哪里打探到你的消息,竟然想抓到你后,通过你来破解木盒的秘密。我这就带你们到一个更好玩的地方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只觉车窗外面阳光刺眼。
四人跳下车。
张玉见了眼前的景色,不由惊得呆了。
四人脚下是一个深潭,潭水碧绿,微波荡漾。潭水之上,几座危峰突兀,岩石层层叠叠,累积而上。一座凉亭跃然石上,四角飞翘,青顶红柱,既险且妙。
*之道见张玉看得入神,笑道:“此处可好?”
张玉喜悦道:“好!”
易儿也拍手叫好。
张玉携了易儿,待要寻路而下,却哪里有路?
却见*之道和林南河都穿了飞行衣,将两人背在背上,从崖山上纵身而下。
深潭之上云气缭绕,四人穿梭其中,如入仙境。
须臾落地,见那山岩深处是一个极大的天然石洞,洞口流水潺潺,却是一眼清泉,泉水不断涌出,流入下方一石池之内,清澈见底。
张玉问道:“义父,这里叫作什么地方?”
*之道道:“络丝潭。”
四人从此在这络丝潭打鱼猎鸟,也算是悠然自得。
潭中日月倏忽,暑去寒来,又度两年,张玉已经十岁了。*之道每天向张玉讲些数学计算之法,讲述古今中外的历史,讲解天文地理之学。
一日晚间,张玉又想起父母之事,不能入睡,便悄悄溜出洞,来到崖石之上,无意中向脚下潭水中望去。只见明月之下,一叶小舟横于潭上,舟中一人,托着一个木盒,默然不语。那人正是义父*之道。
张玉知义父又在推算木盒之事,想到自己一家惨遭灭门,只剩自己一人存活,眼下又被官府通缉,土匪追捕,亡命天涯,别说报仇雪恨,便是能够活命都是一种奢望。张志远夫妇被冤杀之时,张玉年纪尚幼,还不知仇恨之事,这几年随着赵进宝逃命,又跟着*之道藏身,眼见*之道一家因了自己被人毁房砸屋,遁迹山野,心中的仇恨也是与日俱增。当下也不去打扰*之道,起身便想走开。
却听*之道在舟中唤道:“玉儿,你下来。”
张玉听了,转身走下石崖,来到潭边。
*之道已经划舟靠岸。
张玉轻轻跳上小舟,小舟微微一沉,晃了几晃,向潭中驶去。
*之道在潭心停了舟,取出那个抢来的木盒,抚摸良久,道:“玉儿,这几年来,我一直在推算你父亲之事,现在已知大概了。”
张玉抬起头来。
*之道取出那个木盒,轻轻打开,道:“你父亲为人圆融,待人和气,左右又没仇人,最后被人陷害,只是为了这个木头盒子,这盒子确是一件稀世珍品。我那晚将这木盒子抢了回来,知道这盒子和你父亲之死关系极大,连续几天翻来覆去查找其中奥秘,发现木盒外壳浮刻的飞龙体态威猛,于龙头处伸出壳外,龙口却是低垂。我用长线探入龙口,竟然深不见底,心知有异,又将盒子底部磨去漆膜,便发现了一条极细的接缝。我研习木艺已久,一见便知其中的关窍。我轻轻脱开榫卯,就把这条接缝以里的套层整个拿了出来。原来木盒外面用整块木料雕成,正是为了将这个套层封在里面。”
张玉奇道:“将这套层封在里面,又有何用?”
*之道道:“我拿出来一看,见这套层的外面,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字,读来却是语句不通。我知这些字必是暗语所写,冥思苦想,终于全部解了出来。原来那暗语所写的,乃是一道光绪帝告知袁世凯联络义和拳众人,包围颐和园,控制慈禧太后,击杀直隶总督荣禄,速速起兵救驾的密令。”
张玉于这几人一概不知,听得一头雾水。
*之道又道:“可是这样一道密令,又怎会交给你父亲去写呢?我深为不解,便去查知当初让你父亲做木盒的那位官爷的名姓。我到保定你父亲曾经居住的地方——涿州府,查知时任知府乃龚阴业。料来你父亲所说的那位官爷,便是这龚阴业了。那龚知府头脑既活,必然是个左右逢源,不愿在一棵树上吊死之人。而当时光绪帝与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人组成的帝*想要变法维新,巩固帝位,与慈禧太后、诸位大臣组成的后*各有利益,势成水火。其时袁世凯重权在握,左右观望。国内义和拳拳匪又四处闹事,纷扰不安。若你是那龚知府,便要怎样?”
张玉虽刚十歲,但自小历经磨难,心思已颇为缜密,想了一想,道:“当此时,便是帮了哪一方,都难免杀身之祸。不过如果帮对了,又可青云直上。”
*之道道:“对啊!这位龚知府便想出了一个法子,那就是做墙头草,谁都帮。”
张玉奇道:“谁都帮?那岂不是要帮出乱子?”
*之道道:“这种事,忠直之士自然不肯为,愚笨之人必然不能为。那龚知府既非忠直之士,又非愚笨之人,当然可以为得。他一边取得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人的信任,一面又巴结慈禧太后,与袁世凯、义和拳众人也都有联络。”
张玉听得世上居然还有如此之人,一张嘴张开来,不敢相信。
*之道续道:“在这种局势之下,有龚知府想法的人,也必不在少数。那康、梁、谭等人虽有一腔报国热情,无奈书生意气,涉世未深,轻信了袁世凯,以为袁世凯可以为己所用,既得了光绪帝的密令,便要派谭嗣同将此密令送与袁世凯,以成大事。可是密令如何才能安全携带进袁世凯府第,便是一个难题。那龚知府定是得知了此事,想要在谭嗣同面前立功,自告奋勇将此事接了下来。他又知道你父亲木工手艺高超,想到若是将这道密旨藏于木盒之内,定然不会引人注意,即使搜查,也是难以发现。谭嗣同见此法妥当,又恐龚知府泄露机密,便将密旨写成暗语,交与龚知府。龚知府拿了暗语写就的密旨,便去请你父亲连夜制作文房四宝木盒,以便使谭嗣同拿了这个木盒混入袁世凯府邸。你父亲得了这篇文理不通的文章,定然是不明所以,傻乎乎地让工匠日夜赶工,做成木盒。刻字一节,我推思你父亲必不敢让工匠去刻,应是自己操刀。”
张玉道:“正是。我记得那时夜里父亲点着油灯在木盒上刻字,我过去动了一下,就被父亲狠狠地训斥了一回。”
*之道皱眉道:“便是此节,稍有不明。我比对木盒上所刻字迹,与你父亲遗书字迹,略有不同,不知何故。定是当时事急,谭嗣同也不及检视木盒所刻之字,晚间携了木盒,秘密潜入袁世凯所居住的法华寺,去说动袁世凯出马。想这木盒内所刻暗语的解语,定是谭嗣同随身携带,即便被查,也不着痕迹,不会落人把柄。那谭嗣同一介书生,临此大事,难免做事百密一疏,见了袁世凯,只顾慷慨激昂,劝说袁世凯出兵,围园劫太后,于这木盒内密旨之事,并没有交代清楚,他又哪里能够揣度一代枭雄袁世凯的想法?”
张玉道:“那袁世凯又是什么想法?”
*之道道:“当时袁世凯重兵在握,朝廷上下都遍布耳目,早知慈禧太后马上就要发动*变拿下光绪帝的消息,权衡左右,他终于拿定了主意,一刻不停,火速将这木盒交与荣禄,告发光绪帝、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人谋逆作乱。”
“其后慈禧太后大怒,追查作乱之人,光绪帝被废,软禁于瀛台,康有为、梁启超逃难,谭嗣同等人被杀。慈禧太后追查这文房四宝木盒的来处,由此查到了保定涿州府。那龚知府见帝*倒台,木盒之事败露,便急忙将此事推得一干二净,只说是你父亲张木匠与谭嗣同等人结*,将你父亲屈打成招,速速杀头了事。可怜你父亲只不过一介木匠,只为做了一个木盒子,最后竟然不明不白地死于此案。”
张玉咬牙道:“那无耻的龚阴业,便是第一可恨之人,若不是他,我父亲好好地做自己的木匠,又怎么会摊上这个祸事?”
*之道微笑道:“好在祸福之事,本就难说。你父亲为此而死,却也给你留下了一个大大的宝藏。那光绪帝给袁世凯的密旨中,将一笔*费交与袁世凯使用,埋藏在一个秘密地点。这笔*费数额,密令中并未提及,但此事关乎光绪帝帝业的成败,定然为数不小。此密令当时只光绪帝、谭嗣同两人知道。我得到这木盒之时,漆封完好,便可知这道密旨,再无第三人看过,想是当时袁世凯知道慈禧太后就要动手,怕事情败露,不敢稍待即去告密,以便使自己脱清干系,并没有时间费心去寻找那密旨。
慈禧太后、荣禄等人又见这木盒精致,本身就是一个宝物,想是那谭嗣同书生气,弄了这个盒子去行贿,都没有想到木盒之内尚且藏了密旨。这个秘密光绪帝自然不会说,谭嗣同已死,自然也不会说话,那么世间便再也无人知晓了。你若是将来取了这笔*费,倒是可以大有作为。密旨中所说,那笔*费藏在易县永宁山中。”说罢,他将木盒内的套盒抽出,用铁器将刻在上面的字迹一一磨去,复又装回去,用漆膜封口,须臾风干,递给张玉,道:“这盒子是你父亲留下的,便给你留个纪念吧。我将盒内密旨去除,以免日后又被人夺去,泄露了机密。刚才我对你说的话,你务必要牢牢记在脑中。”又让张玉再三复述。
张玉记性颇佳,依言复述。
*之道见张玉记得一字不差,舒了一口气,道:“此事前因后果,你已尽知。这笔*费,你用也好,不用也罢,待你将来长大了,自行决定吧。”
张玉久久地抚摸着木盒上的龙纹,只觉得父亲的声音就在耳边回荡,两行眼泪已经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光阴似箭,在*之道和林河南夫妇的悉心培养下,张玉终于长大成人,还学得了一身好本领。眼看时机成熟,张玉便决定下山替冤死的父母报仇雪恨。此时*之道夫妇已然年迈,不愿出远门,他们便让易儿陪在张玉身边,互相有个照应。
二人先到芦芽山见了赵进宝,此时的赵进宝已是远近闻名的进宝大法师了,爷孙俩少不得又是一番相认和痛哭。赵进宝问张玉下一步有何打算,张玉说当务之急就是替父母报仇。赵进宝虽未阻拦,却也说出当初吴清所说的“冤冤相报何时了”那句话,让张玉三思而后行。
二人在芦芽山盘桓了数日,便赶往河北易县。在永宁山中,他们颇费了一番工夫,方才找到了光绪帝留下的那批*费宝藏。二人取出其中一部分换成了银票,然后前往涿州,打探龚阴业的下落。谁知龚阴业已经迁居到北京去了,二人又辗转来到京城。张玉记得老张头的三闺女和喜奎住在北京,本欲去找他们相认,又怕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不利于报仇,就打住了这个想法,只是一门心思寻找龚阴业。在京月余,通过各种途径,张玉终于对龚阴业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
此时的龚阴业已年逾七十,原为直隶省副省长,五年前退休,居住在北京南锣鼓巷。龚阴业膝下有两个儿子,长子龚福天,四十六岁,现任京师警察厅厅长;次子龚福地,四十岁,在王府井经营一家珠宝店,店号“玉麒麟”。家中另有二儿媳杨秀如、大小两个孙子,以及保姆陈枝妈等人。
张玉心道,这龚阴业坏事做尽,倒是既有华屋大厦,又有锦衣玉食,天理昭昭,究竟昭在哪里?
又经过一段时间的精心策划和准备,张玉终于开始实施他的报仇计划。
这一日,张玉寻到龚宅,前后左右看了一回。他的心情出乎意料的平静,似乎这只是一座普通的宅子,一座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宅子。然而,宅子的门、墙和院内长出来的树,甚至墙头上的每一棵草,都已经不自觉地深深印入了他的脑海里。
阳光照在这些厚墙高树上,在地上留下了斑驳的阴影。忽听那宅子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走了出来,花白的头上绾了一个短短的发髻,胳膊挎了食盒,后面跟了一条白色的西施犬。她反身关了院门,扭扭捏捏地向胡同外面走去。
张玉心道,此人想必是龚家的保姆陈枝妈了。
张玉凝视许久,挥手招车来到王府井,远远看见一座高楼,高悬“玉麒麟”三个大字,朱门绿柱,门口两尊汉白玉麒麟,张牙舞爪,好不威风。
张玉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快步走了进去。
早有伙计飞奔过来招呼,见张玉衣着入时,顿时满脸堆笑道:“大哥,您要看些什么?这边是和田,这边是翡翠,这边是蜜蜡……”一件件的介绍了过去。
张玉面无表情,在店里走了一圈,忽然道:“有金条吗?”
伙计忙道:“有!有!您请来这边看。”
张玉跟着那伙计来到一处柜台前,早有女店伴笑语盈盈地迎上来道:“您想要多重的?我们这里有金条、金元宝,那边还有金币……”
张玉漠然道:“只要金条。你这儿有多少?”
那女店伴笑道:“小爺要多少啊?我们这儿有的是。”
张玉笑道:“是吗?那我今天先拿二十斤吧。”
那女店伴听了,呵呵笑道:“小爷说笑了,哪有一次买这么多金条的?您这是拿我们开心吧。”
张玉从怀中拿出一沓银票,拍在桌上,道:“我开玩笑,银票却不开玩笑。”
女店伴张大了嘴,半晌作声不得,结巴道:“今天不巧,卖得快,您来得晚了点儿,金条不多了,您改天来行吗?我提前给您备好。”
张玉听了,惋惜道:“也好!那我先到别的店转转,看看可有足够我用的。”
那女店伴底薪极是微薄,每月的月钱全靠卖这*金抽成,这二十斤*金买卖的过水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哪里肯舍,当即堆笑道:“全北京就数我们这个店最大,您买得多,价格给您按最优惠的,您明天来便成,我都给您备好。”
张玉道:“你们的老板是谁?我想认识一下,以后买货,便都来你们这里。”
那女店伴急于留住客人,忙道:“我们店老板姓刘,叫作刘福柱。”
张玉听说老板不是龚福地,暗暗诧异,难道弄错了?又向那女店伴道:“我听人说你这店的老板是龚福地,家资丰饶,才来这里看看,没想到这里不是他开的,那我不如还是去别家。”说完,起身要走。
那女店伴忙道:“您稍等,容我细说……”
张玉便先不走,且听她说些什么。
女店伴看看左右无人,悄声道:“您有所不知,这珠宝生意追逐的是什一之利,利润丰厚,那些官爷衙门、流氓土匪哪个不想从这里头捞些好处?因此能够开这个店,背后都是有后台的,不是高官显贵,就是一方恶霸,不然三天查税,两天勒索,别说做生意,就是想保全一条小命,也是极难的事。”又向两旁望望道,“所以呀,这些店的注册老板通常并不是真正的老板。就拿我们这个店来说,刘福柱说是老板,其实和我们一样,也是来领月钱的,后面的大老板就是您刚才提起的龚福地,他占了百分之四十的股份。还有一个大老板就是那龚福地的哥哥——京师警察厅厅长龚福天,他占了百分之六十的股份。”
张玉笑到:“明天我来时,价格要优惠些哟!你叫什么名字?我来时直接找你。”
那女店伴道:“我叫*蓉蓉。”
次日,张玉收拾了一个大包裹出门,一个车夫早已探头探脑,在门外相候。这车夫名唤顺子,是张玉新近熟识的,见他聪明伶俐,便雇来办事。
顺子见了张玉,飞也似的凑上前,笑道:“官爷,您今天要分派我干些什么活儿?”
张玉笑道:“不必多问。从今天起让你做一个大大的老板。”
两人来到王府井大街,见“玉麒麟”珠宝店对面已经新开了一家珠宝店,招牌上面写着“飞龙金店”四个字。
张玉走进飞龙金店,里面出来一个人,西装革履,正是他新近网罗的黑道朋友黑月。这黑月虽是女流之辈,穿上西装,戴上鸭舌帽之后,却有男人的风流气派。张玉点点头,走进店去,顺子也跟了进去。
张玉将那个沉重的包裹交给黑月,黑月打开来一看,满满全是金条,便自去向柜台内摆放。
顺子见了,张大了嘴发呆。
张玉道:“顺子,从现在起,你便是这家‘飞龙金店的老板。”
顺子见这家新开的金店装潢虽然略微粗糙了一点,但货品齐全,金银玉器应有尽有,又见自己提了一路的包裹,里面竟然全是*金,惊讶不已,如在梦中。听了张玉的话,他犹未明白过来,愕然道:“什么?”
张玉道:“从此刻起,你便是这家金店的老板。”说话间,黑月已经拿了一张营业执照快步走了过来。
顺子见营业执照上自己的姓名、年龄俱全,大吃一惊,道:“这是什么时候……”自己认识张玉不过才几天,实不知张玉怎么这么快就将执照办了出来,也不知张玉是如何弄到了自己的姓名年龄等,不觉毛骨悚然。
张玉拿起柜台上的一小块金子,笑道:“有了这个,就总会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对吗?你只管坐在店里,一应事情都有这位大叔张罗。”说着向黑月一指。
顺子见黑月生得眉清目秀,只是身上隐隐透出一股杀气,更加脊背出汗,咧嘴笑了笑,道:“请大叔照应。”
黑月也咧嘴笑了笑,说:“老板客气了。”
张玉出了飞龙金店,到了“玉麒麟”后,径直去找*蓉蓉。
*蓉蓉早已迎了上来,笑道:“您来了!”低声道,“您要的东西,我们老板连夜都给备好了。”
张玉道:“那就好!我看下货吧。”
*蓉蓉也不到柜台,直接带了张玉到后面的房间里,取出一个小箱子,打开密码锁,里面整整齐齐码放了二十块金条。她道:“这每块金条是一斤重,总共卖六千块大洋。”又低声笑到,“我的爷啊,现在北京城里头,一个小四合院估摸着一百块大洋也就够了,您真是大手笔啊!昨天我报告给刘福柱,刘老板不敢自作主张,连忙去找龚福地,龚福地手头哪有这许多金条,这些都是连夜找人筹措资金弄来的。今天全店里都知道要来个大买主了。”神色间很是高兴,显是自己做成了这样一大笔生意,在老板和同事面前也极有光彩。
张玉听了,笑道:“金条成色看着倒还实诚,只是六千块大洋多了些。”
*蓉蓉道:“我的爷,您满北京城打听去,我们这店是最大的珠宝店,只要有比这还便宜的,我立马给您调价。”
张玉向外努了努嘴,道:“喏!你们店对面那家我刚问过的,二十斤*金只要五千块大洋。”
*蓉蓉道:“绝不可能!那家店是今天早上新开张的。昨天上午那地儿还是一包子铺呢,怎么这么快就变金店了,真是奇了怪了。”向张玉道,“您稍等,我去向老板说一声。他们店若是卖五千块大洋,我们店也是五千块。”
张玉道:“很好!我在外面等候。”便回到大厅里东看西看,瞧见几个人踱进了飞龙金店,故作不知,又拿起一个玉佛像东问西问。
过不多时,*蓉蓉急急地走了过来,低声道:“随我来。”又到了剛才的屋子里,低声道,“刚才老板差人去看过了,那家店确是卖五千块大洋。龚老板说了,那家小店刚开张,便想着逞能,和我们店抢生意,就好像拿鸡蛋碰石头一样。您放心,他们卖多少,我们总要比他们便宜,这二十斤*金,您拿四千九百块大洋就行。”
张玉心道,我拿二十斤*金换了五千五百块大洋出来,如今在这里用四千九百块大洋买了回去,这个生意倒是做得!遂笑道:“很好!”当即取出银票。
*蓉蓉验过票,笑到:“您这么大的主顾,难得一见。今天正好龚老板在这里,有心想要见您一见,不知道可方便?”
张玉笑道:“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又不是大闺女,还怕给看羞了?”
*蓉蓉笑得花枝乱颤,拍了一下张玉肩头,笑道:“瞧您说的,便是大闺女看见了这许多*澄澄的金子,只怕也就不那么怕羞了。”低声道,“您稍等,我去叫龚老板来。”
张玉笑道:“好。”
不多时听得脚步声响,一个矮胖男子走了过来,戴了一副金丝边眼镜,满脸堆笑道:“您好,我是龚福地,先生贵姓?”
张玉道:“免贵,姓吴。刚才听*蓉蓉说您店里的东西是全北京最低价,以后我要买东西,便来这里。”
龚福地道:“我们这里规模最大,货品最多,资金实力最雄厚,您今后买东西尽管来。您是有供职还是……”
张玉从怀中拿出一张平*院证书(花了大钱托人预先办好的),向龚福地晃了一下,笑道:“小小职员,不足挂齿。”
龚福地知道平*院肃*厅虽然没有什么实权,但毕竟是中央部门,非同小可,又见这位吴姓客人出手阔绰,便道:“您今后来,可以直接找我,价格优惠。”
张玉道:“那以后多有叨扰了。”说罢起身告辞。
龚福地热情地将张玉送出门去。
张玉回头道:“若是需要些贵重的珠宝玉器,你们这里可以先定做后付款吗?”
龚福地既知他是平*院的人,自己背后又有哥哥京师警察厅厅长龚福天撑腰,张作霖坐镇,也不怕他长翅膀飞了,道:“先交百分之十的定金,便可以定做。”
张玉道声:“好!”转身走了。
龚福地死死地盯着对面的飞龙金店,恨恨道:“几个年纪轻轻的崽子,活得不耐烦了,竟敢来老虎头上拔毛,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张玉回到家中,牵了新近买来的一条唤作“阿卷”的贵宾犬,来到南锣鼓巷,一副悠然自得、无所事事的样子。
阿卷极为兴奋,四处闻闻嗅嗅,忽然在龚阴业院外停住脚步,向着门内望去。
那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只小狗窜了出来,冲着阿卷狂吠,正是陈枝妈那日带着的白色西施犬。
阿卷也不甘示弱,大吼两声。
张玉见了,连忙从袋中拿出一条牛肉,扔了过去。阿卷个儿大,张口抢了过去。那条西施犬更加狂怒,叫个不停。
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喊道:“黛比!这边来。”
张玉抬眼看时,一个身穿蓝底*花旗袍的女子走出门来,胳膊上挎着一个皮包,手上夹着香烟。紧接着,两个小孩子也跟着跑了出来,互相争抢着一个电动玩具汽车。
那女子扫了一眼张玉,径直向胡同外面走去。
张玉心道:“这应该便是龚阴业的二儿媳杨秀如了。”随即牵了阿卷,远远地跟在她后面。
杨秀如来到一处宽阔的地方,坐在树下的长条椅子上,放开黛比,让它和两个孩子玩耍。
过了一会儿,那个小些的孩子跑过去告状道:“妈妈,龚逢春总是要抢我的玩具!”
那个叫做龚逢春的孩子也跑过来告状道:“婶婶,龚逢夏一直在玩那个电动汽车,也不让我玩一下。”
杨秀如皱眉道:“弟弟小,你先让弟弟玩会儿。”
龚逢春噘了嘴,不高兴地道:“谁说弟弟小就应该让着弟弟先玩?爺爷说了,我是长孙,将来家中之事都要听我的,爷爷的财产也都要传给我。”
杨秀如听了,不由得大怒,涨红了脸,强自压制怒气,叱道:“小小年纪,不知道正经学些本事,倒是先学会争家产弄权了。”
龚逢春被婶婶训斥,心中不乐,又不敢出言顶撞,自去追着黛比玩耍。杨秀如盯着龚逢春的身影,眼神渐渐阴鸷起来。
张玉远远见了,从袋子里拿出一条牛肉,却不去喂阿卷,只在手里摆弄。
阿卷闻到肉香,上蹿下跳,去抢那肉条。黛比在远处见了阿卷抢肉,口水直流,也直奔了过来,围着张玉乱转。
张玉抛起肉条,两条狗一齐去抢,互不相让。
龚逢春见了,跑过来,冲着阿卷就是一脚,怒道:“你这笨狗,还敢去抢黛比的肉!”
阿卷吃痛,冲着龚逢春“呜呜”低吼。
龚逢春不禁害怕,后退两步。
张玉又拿出几条牛肉扔在地上,任由两条狗取食,冲着龚逢春笑道:“小朋友,我教你唱一首儿歌可好?”
龚逢春听说,大喜道:“好啊,你先唱一遍,我且听听是什么儿歌?好听吗?”
张玉笑了笑,道:“这个儿歌唱的就是这些可爱的小狗儿,极好听,极容易学的,你听两遍就学会了。等你学会了,可以回家唱给爸爸妈妈听。”说着,他便轻轻唱了起来:
“大狗生病二狗瞧,三狗采药四狗熬,五狗西行六狗殆,七狗挖坑八狗栽,九狗悲哭十狗问,五狗六狗不回来。”
龚逢春跟着学了一遍,大笑道:“这个小狗儿的儿歌有趣,我去把弟弟叫来一起学。”说着,他便跑过去,把龚逢夏也拉了过来,两人一齐跟了张玉学儿歌。
杨秀如见两个孩子去和一个遛狗的年轻人玩耍,也是常有之事,并不在意。
两个孩子学了十来遍,也都会唱了,大声唱着,四处玩耍。阿卷也和两个孩子混得熟了,又叫又跑,追在一起。
杨秀如听得他们唱什么“大狗生病二狗瞧,三狗采药四狗熬,五狗……”有些稀奇古怪的,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又见张玉笑嘻嘻地站在远处,不由得多向张玉看了几眼。
张玉走近,叫道:“阿卷,该回家了。”突然见那西施犬黛比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跑了几步,又是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口中吐出白沫,再也站不起来。
龚逢夏惊叫起来,喊道:“妈妈,黛比要死了!”
杨秀如听了,急忙起身,带了龚逢春一齐跑了过去。
龚逢夏已经搂着黛比哭了起来。
黛比浑身抽搐,牙齿相击,格格作响,脖子后挺,四条腿不住地乱蹬。
杨秀如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张玉也跑了过来,说道:“太太,让我来看一下。”他从杨秀如手中抱过黛比,翻开眼睑看了看,道,“不妨事的,大概是中暑了吧,可有水?”
杨秀如道:“这都九月天气了,怎么还会中暑?真是奇怪!”
张玉道:“狗儿有时候运动过热了,难免也会中暑。”一面从怀中拿出一粒药,掰开黛比的嘴,塞进口中,灌了一口水。
那药被水一冲,黛比呼吸不畅,脖子一仰,一口将药水吞了下去,在张玉怀中喘息一会儿,忽然爬起来,摇摇头,纵身一跳,抖抖身上的毛,又向阿卷扑去。
龚逢夏见了,高兴得大声怪叫,一把抓住黛比的尾巴,将黛比提了起来,叫道:“让你装死!”
龚逢春便又蹦蹦跳跳地唱道:“大狗生病二狗瞧,三狗采药四狗熬,五狗西行……”
杨秀如站起身来,向张玉致谢,笑到:“这个儿歌是你教他们的?倒也有趣!”
张玉道:“有趣吗?”向着杨秀如神秘道,“这儿歌中其实还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太太能猜得出来吗?”
杨秀如笑道:“是吗?一个儿歌还能有什么秘密?你这人真会说笑。”
张玉问道:“那你且说说,为什么大狗儿病了,死的却是五狗六狗儿?”
杨秀如想了一想,却是说不出来,笑道:“不就是一个儿歌嘛,为了念着顺嘴些罢了,哪儿还有这么多为什么。”
张玉摇头道:“那你说编这儿歌的人编些什么不好,怎会偏偏编了这么一个又是病了,又是死了的儿歌教给孩子们唱呢?”
杨秀如疑惑道:“这里面又死了的吗?以前我可从没有听过这个儿歌。”
张玉道:“五狗西行六狗殆,就是五狗和六狗都死了。”
杨秀如“哦”了一声道:“果真如此。”
张玉笑道:“我也是从别处听来的。刚开始觉得好玩,过了些日子一想,才越来越感觉到其中必有深意,便去琢磨这儿歌里每一句话的秘密。”
杨秀如猜想不透,直觉心里发堵,问道:“这其中究竟有些什么深意?”
张玉神色严峻,低声道:“这其中隐藏了一个大大的谋杀案!”
杨秀如吃了一惊,默默将那儿歌念了一遍,隐隐觉得阴森古怪,但又说不出怪在哪里,低头思索。
张玉笑道:“你便是想上三天三夜,也未必能想得出来。我现在就给你解了出来吧。”一边走过去,坐在那条长椅上。
杨秀如慢慢地踱了过来,坐在张玉旁边,一边嘀咕道:“大狗儿生病了,二狗儿便过来瞧瞧,托了三狗儿去采药,买回来以后四狗儿来为大狗儿熬药,这几句还好解。然后,五狗儿却死了,这是为什么呢?六狗儿为什么也死了?真是奇哉怪也。”
张玉道:“刚才已经告诉了你,这是一个谋杀案,谋杀之事,狗儿们自然是不会干的,能够干这件事的自然是咱们这些万物之灵的人。所以,咱们要想解开这个儿歌,先得把这十只狗儿变成人才好。”
杨秀如眼神中透出丝丝恐惧,道:“原来还有如此深意!”
张玉神秘道:“这个儿歌的深意远远不止于此!后来一个特殊的机缘,我方才得知,原来这个儿歌所描述的故事竟然是真有其事,是一个关于家庭财产继承的案件。”
杨秀如听说是关于财产继承的事,兴趣更盛,睁大眼睛道:“这个儿歌真有其事?你快些说来听听。”
张玉道:“可是今天時间已经不早了,我还要回家整理一些文件……”
杨秀如急道:“现在刚十一点钟,说完了再走不迟。”
张玉低声道:“此事隐秘,切切不可向旁人说起。”
杨秀如道:“这个自然。”
张玉道:“那好吧,我便讲给你听。那是发生在清朝光绪年间保定府的一件事。那里有一户人家,家中有一个老太爷,两个儿子,两个儿媳,两个儿子又各生了一个独生儿子。家里还雇了一个管家和两个保姆。”
杨秀如道:“唔!算来正好十个人,就是那十个狗儿了。”
张玉道:“正是。有一天,他们家中的老太爷忽然生病了,卧床不起……”
杨秀如道:“这老太爷在家中地位最尊,便应该是大狗儿了?”
张玉竖起大拇指道:“对啊!老大、老二见老太爷情况不妙,便想着要分割家产。”
杨秀如向前挪挪身子,侧身向着张玉道:“正是。这个时候是该分家产了。”
张玉笑了笑,道:“可是老太爷说了,辛勤一世,好不容易攒了些积蓄,按照祖上的老理儿,是应该都留给长孙的。”
杨秀如“哼”了一声,道:“什么祖上的老理儿,都是些胡说八道。”
张玉道:“可不是嘛!要是依了我看,既是两个孙子,自然应该是一家一半,公平合理。”
杨秀如道:“正是应该这样。”
张玉恼恨道:“可那老太爷死心眼不开窍,非要将财产全都留给长孙,这一下老二还好说,可把老二媳妇给气坏了。”
杨秀如附和道:“可不,这事摊给了谁,都得给气坏了。”
张玉低声道:“太太,您道那老二媳妇和您一样慈眉善目呐?她回去就和老二吵了一架,非要把老太爷的财产给抢过来不可。”
杨秀如身子又向前凑了凑,问道:“那最后抢过来了吗?”
张玉道:“那自然是抢过来了。”
杨秀如道:“那是怎么抢过来的呢?”
张玉道:“那两口子吵了一架,老二媳妇便想出了一条妙计。他们两个买通了管家,让管家去给老太爷说,请了高僧问过了,太爷的病必得让长孙到某某寺中去做太爷的替身出家,每日诵经念佛,满了一年才能治得好。”
杨秀如拍手道:“这个管家便是二狗儿!”
张玉笑道:“太太真是聪明!那老太爷听了,便把老大找来,让大孙子去某某寺中替太爷出家。老大听了,虽然心中不愿意,但又怕失了太爷的欢心,便再也分不到财产……”
杨秀如道:“老大哪里是为了孝敬太爷,就是为了贪财。”
张玉道:“正如太太所想的一样,老大果然托人安排儿子去某某寺中出家。老二怕诡计被人戳穿,让自己的儿子和两个保姆也都去寺中照顾老大儿子的生活起居,说是要孝敬老太爷,老太爷听了也自然高兴。过了几天,老二化了装,扮成一个僧人,混进那座寺庙,找机会给老大的儿子下了*药,把老大的儿子给*死了。谁知道那天老大忽然担心儿子吃住不好,也在这当口赶了过来,正好撞见。老二一不做二不休,当胸一刀,将老大也给杀了。”
杨秀如双目神采奕奕,喜悦无比,道:“那老二便是三狗儿,五狗儿是老大的儿子,六狗儿是老大。”
张玉点点头,道:“老二的儿子见父亲杀了人,便指挥一个保姆挖坑埋人,把两具尸体埋在地下。”顿了一顿,又道,“另外一个保姆,却在上面栽了一棵大大的梧桐树。所以儿歌里面说‘老八栽。”
杨秀如奇道:“在上面栽梧桐树又是为了什么?”
张玉道:“若是别人见地上平白无故变了新土,自然会怀疑地下是不是埋了什么东西,好奇心起,难保不会去那里挖上一挖。若是上面栽上了一棵树,别人大概就会想,这个地方新挖了一个大坑,原来是用来栽树的,便不会再去挖开来查看。”
杨秀如点点头,如醍醐灌顶,道:“那么,四狗儿便是老二儿子,七狗儿、八狗儿自然是那两个保姆了。”
张玉笑到:“太太聪颖过人,实在是不需要我在这里班门弄斧了。”
杨秀如道:“还是继续讲完吧。”
张玉道:“后来是大儿子媳妇在家中伤心欲绝,哭那死去的丈夫和儿子。”
杨秀如道:“大儿子媳妇便是那个九狗儿了。”
张玉道:“对。十狗儿自然是那个老二儿子的媳妇了。大儿子媳妇虽然心里明白自己的丈夫、儿子是怎么死的,可是她只有孤身一人,担心不能自保,哪里还敢声张,只有伤心痛哭,什么也不敢说出来。这件事最终还是被寺中的一个老和尚给破解了,到后来便传了这么一首儿歌出来。”
杨秀如舒了一口气,叹道:“这其中最厉害的还是老二媳妇,她用计谋得了财产,却深深地隐藏在幕后,其实她才是整个事件的主谋,是杀害老大儿子的凶手,可是最后却安然无恙,反而去安慰老大媳妇。”
张玉看着她道:“这正是女人的可怕之处。”
杨秀如沉思了一会儿,道:“只不过这个故事中的老太爷恰好生病了,若非如此,这个二儿子媳妇便是再有计谋,也是无从下手。可见这事也得有机缘才行。”
张玉道:“那也未必。人本来是不太容易生病的,但若是有人在其中偷偷做了手脚,便也难保不生病。”
杨秀如惊讶道:“难道还有能够让人生病的法子吗?”
张玉道:“当然有。只是这个东西,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手脚颤抖,浑身瘫软,精神失常,就像是生了大病一样,可是医生却不能诊出是什么病。”说着,他向着两个小孩子正在争抢的玩具汽车一指。
杨秀如惊道:“这个东西怎么可以?”她走过去从孩子们手中将玩具汽车抢了过来,拿在手中摆弄。
张玉笑道:“太太心地仁善,平时自然是不会去关心这些知识的。这个其实是极容易的!”一面将玩具汽车的电池盖子抠开,将两节干电池取了出来,道,“你只需将这个干电池用锤子砸开,就会看见里面有黑色的东西,这些东西既能让这辆小汽车动起来,同时也是一种*药。它里面含有一种化学物质,西洋人叫做氯化锰。你只需把这些黑色的固体泡在水里,泡得一个小时左右,让氯化锰充分地溶解在水里,然后再把杂质滤掉,用火将这些水烧开,让大部分水蒸发掉,一直到只剩下一点点水就可以了。太太,这些留下来的水就是炮制好的慢性*药。这些慢性*药若是放进水中、酒中或者菜中,被人喝掉或者吃掉以后,很快便会被身体吸收。这人从此就会得上一种怪病,手脚颤抖,精神错乱,再也无法恢复。如果剂量足够大,也可能会是致命的。”
杨秀如低头暗暗地记忆了一遍,笑道:“你说得这么邪乎,我都不敢让孩子们玩这个玩具车了。”
张玉笑道:“小孩子们玩是绝对不会有问题的,他们可想不出用电池去做*药的主意来。”
杨秀如望着两个孩子,漠然道:“那谁又能保证呢?”
张玉看看表,惊讶道:“这会儿都快十二点了,我必須得回去了。失陪了,太太。”一面起身呼唤阿卷。
杨秀如笑道:“聊了一上午,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张玉远远地答道:“我姓吴,就住在附近,经常在这边遛狗,咱们慢慢会熟悉的。”
杨秀如看着张玉远去的背影,笑道:“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一面低头摆弄着手中的电动玩具汽车,若有所思。
这日,张玉刚吃过中饭,忽听院门响,出门一看,原来是黑月。黑月从身上拿出一沓照片,说是果然不出所料,龚福天昨天派了大批京师警察厅的警员前往“飞龙金店”寻衅滋事,百般刁难,把招牌都给砸了下来,又要进店中去抢夺金银珠宝。
她又和张玉低声密语了很长时间,才匆匆离去。
张玉随即也出了门,来到“大福祥”珠宝店。这店的主人叫做董光,正是当年告密官府捉拿张玉的忘恩负义之人。他也是张玉选定好的报复对象之一。
那董光见张玉衣着阔绰,连忙跑了过来,笑道:“先生今天好兴致,想选点儿什么吗?”
张玉道:“我想订做一件极为贵重的玉器。”
董光知道玉器利润不菲,若是定做,利润更大,心中暗喜,道:“您想要什么样子的玉器?”
张玉道:“上头交代我来采办一个玉飞龙,不怕价钱贵,你看怎么样?能办到吗?”说着拿出一张图样。
董光咋舌道:“这是玉器名师陆子冈的样式,价格极高。”眼见这桩生意太大,只怕是自己吃不下,频频摇头,深为惋惜。
张玉道:“这玉飞龙做下来,大概要多少*金?”
董光伸出手指,道:“至少要两百斤*金!这个大活儿小店只怕是消受不起啊!您这活儿是*府的采办,一定是要先拿货,后给钱的吧?我哪儿能有这么大的本钱,便是把小店拆了,也不值这许多的大洋。您还是去找找别家吧。”
张玉道:“我倒是知道有家‘玉麒麟的珠宝店,他们是可以预定的,只是他们店有京师警察厅的背景,知道了我买这玉飞龙,万一在官场之中传开去,岂不是会对我们头儿大大的不利?官场之中尔虞我诈,人心叵测,必须要防着些。所以我才来找你。”沉吟片刻,又低声道,“不如这样,买这玉飞龙的票据凭证都从你这里走,由你到‘玉麒麟珠宝店去定做,这样的话,你既不必占用店里的资金,还可以从中赚些流水,怎么样?”
董光心里盘算,这个买卖够大,我便只是从中赚取百分之一的利润,也足够我吃喝好些日子了,况且又是无本的买卖。
主意打定,他向张玉道:“若要从我这里走账,我要抽百分之五的利!”话中已给张玉留足了讨价还价的余地。
没想到张玉一口答应,道:“这个东西是急用的,五天后便要用,只要快就行,银子的事儿好说。”又低声道,“你去转告‘玉麒麟珠宝店的老板龚福地,就说这个玉飞龙是要派大用场的,马虎不得,做得好了,我升官,连他和你也大有好处。”随即亮出那张平*院的证件,神秘道,“我的姓名切要保密,除你之外不可让旁人知道。”
董光见事关重大,要过证件左看右看,确定货真价实,又在纸上记下了“吴奇业”的姓名官职,喜不自胜,连连应诺。
张玉又留下一根一斤重的金条,作为定金,与董光签订了买卖合同。
董光更无疑惑。
两天后,张玉从外面回家,忽听有人敲门,开门一看,竟是西什库教堂的神父郑贵。这郑贵原来也是黑道人物,因杀人犯案,被官府追拿,便藏身在洋人的教堂里做了个假神父。他是通过黑月结识张玉的。
郑贵见了张玉,笑道:“张公子,你交代的事,如今已经有眉目了。那龚阴业得了一种怪病,手脚颤抖不止,今天竟然请我去他家祈祷。我从他们家出来,便寻到你这里来了。也是这老家伙平生作恶多端,命里当绝,他祈祷之后又向我求取祛病之法,我便照你的吩咐,说他这病来得古怪,当去芦芽山进宝寺中出家,那里有一位高僧,叫作进宝大法师,神通广大,或者能治得好这怪病。”
张玉听了大喜,连忙请郑贵进家,道:“上次你告诉我龚阴业每天都到西什库教堂去,我便想出了这个法子。这样看来,去进宝寺出家的,也许会是他的长孙龚逢春。”便将前几天遇见杨秀如解说儿歌的事情说了一遍。
郑贵道:“真是天赐良机,看来进宝寺有一场好戏看了。”
正谈间,黑月也来了,道:“龚福地接下了那个玉飞龙生意,连夜四处融资贷款,又请了一个叫索一刀的高手匠人雕琢去了。”
张玉问道:“‘玉麒麟珠宝店还有多少钱的资金?”
黑月道:“他们手头的流水大概有二十斤*金,全店的东西加起来也就一百斤*金多点儿。你要的这个玉飞龙,只因利润大,又不愁要不出钱来,所以他们敢做。”
张玉道:“只要他们贪利敢做就好。”
张玉提笔为京城名报《大地报》写了一篇报道。三人一齐商议合计。
次日一早,《大地报》爆出头条:“麒麟与飞龙相争,厅长和平民对峙”,说“玉麒麟”老板是京师警察厅厅长龚福天,与“飞龙金店”的老板小老百姓顺子当街相争,在“飞龙金店”没有任何违法违纪行为的情况下,利用职务之便出动大批警员砸坏了“飞龙金店”的招牌,并且意图抢劫。
许多人看了报纸,便都到“玉麒麟”珠宝店前去探头探脑地观望,更有大批记者蜂拥而至,将王府井大街堵得水泄不通。一时间,什么“玉麒麟”珠宝店仗势欺人,老板龚福天身为*府官员又去经营店铺,以公谋私,知法犯法等等,舆论铺天盖地,谴责“玉麒麟”以大欺小,倚强凌弱;又有人提起“护法运动”,恢复国会,抨击社会不公、制度黑暗、统治无能。京师警察厅外面也围了许多记者,见有警员出来,便围追采访。龚福天躲在家中,不敢外出露面。
《大地报》早间报纸一出即被抢售一空,连忙加印。到了下午,又加印号外,爆出了新消息,称“玉麒麟”珠宝店进行借贷诈骗,已然资不抵债。众多债权人大惊,纷纷前往“玉麒麟”珠宝店催讨债务。龚福天、龔福地兄弟的资金已全部押在玉飞龙上,本以为短期内能够周转回来,不想现在债权人纷纷挤兑,开始时一些小户还能当即兑付大洋,到了后来,只好摆出一副无赖嘴脸,赖账不还。又迁怒于《大地报》报社,去告《大地报》虚假报道,致使店铺损失。《大地报》报社正愁没料可爆,如此一来,正中下怀,连篇累牍,开始揭露“玉麒麟”珠宝店道德无良、经营不善、价格虚高、售卖假货等等内情。结果《大地报》销量大增,赚得盆满钵满,“玉麒麟”珠宝店前人头攒动,众人纷纷前来退货讨债,名声扫地。
那玉飞龙又不能在一日之间便雕出来,本钱即已投了出去,无法抽回。龚氏两兄弟坐在家中,愁眉苦脸,眼看着一个经营了数年的牌子,一夜之间要化为乌有。
忽听人报说“大福祥”珠宝店老板董光求见,两人一听,怒从心头起,一把将董光给揪了进来,怒目而视。
董光哆哆嗦嗦,拿出一份《大地报》,两人见了,怒气更盛,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董光道:“这报纸上说了,如今你们店里出了大事。我要的这玉飞龙怎么样了?这个可耽误不得。”
龚福天怒道:“为了你这玉飞龙,我的店都要关门歇业了,你居然还敢上门催要!”
董光道:“我与那老板签有合同,不能交货要赔百分之三十的违约金,交货晚一天要扣罚一千块大洋。如果你们晚交货给我,咱们也是这样一个赔法。”
龚福天听了,一本账册便飞了过去,正中董光的额头,怒道:“我难道不想提前交货吗?没看见我这里正焦头烂额吗?”
董光捂着额头,血流如注,也不敢辩驳。
忽有人闯了进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喊道:“厅长,不好了!那雕玉飞龙的索一刀失踪了,连带那块玉石也都不见了!”
龚福天听了,半晌作声不得。
董光已经一跤坐在地上。
龚福天吼道:“还不快去找!”
那人连忙转身飞奔而去。
龚福天见连日来怪事迭出,暗自思量,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来找京师警察厅厅长的麻烦?嗯,自从对面那个金店开张之后,就连连出事,这个金店只怕是来头不善,金店背后的主子又是谁呢?
思索半晌,他忽然道:“这‘飞龙金店有*!”急急传了副官进来,细细交代。副官领命而去。
董光便似没头苍蝇般在屋中乱转,龚福天看得发晕,怒道:“滚!”
董光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龚福地道:“老爷子近几天生了病,整天疑神疑*的,昨天听了西什库神父的话,又非要去山西芦芽山的进宝寺出家。他得了这个怪病,再去旅途劳顿几天,非得要了老命不可。唉,不如还是让逢夏替他出家去吧。”
龚福天正在思索着珠宝店的事儿,听了龚福地的话,心道,眼见珠宝店这边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强悍对手,而且至今连对手是谁还不知道,只怕生意要*。以后就只能指望着老爷子的财产度日了,眼见老爷子这病来得怪,只怕不好,将来分割遗产的事儿决不能让龚福地抢了先去!遂说道:“夏儿还小,哪里能经得住这么折腾?逢春岁数还大些,又是长孙,还是让他去吧。”
龚福地知道龚福天肚子里的意思,心中不悦,又不好顶撞,低头不语。
两人无话,默默静坐。
一时副官匆匆跑了进来,大声道:“‘飞龙金店不但人没了,连店里的东西也都不翼而飞。我刚派了人去查那个金店老板顺子的底细。”
龚福天听了,两手也开始像父亲一样哆嗦起来,道:“快!快!快去查!再把那董光给我捆了过来。”又向龚福地道,“咱们上当了,那个定做玉飞龙的人肯定是个骗子。”
董光一脸惊恐地被人带了来。
龚福天怒道:“那个订货的人是谁?我们上当了!”
董光听了,松一口气,笑道:“不会的,他是平*院的官员,有名有姓,叫作吴奇业。”
忽然外面来报:“吴奇业来访。”
三人都吃了一惊。
龚福天道:“请进来。”
听得一人在门外笑道:“好一座精致的院落!”
董光喜道:“正是那个吴奇业。”
话音未落,一人走进屋来,正是张玉。
龚福地见了,也喜道:“原来是你。”
张玉笑道:“正是我啊!我刚才到董老板店中,伙计们说董老板被警察厅的厅长给绑走了。我着急玉飞龙的事儿,急急地赶来看看。能按期交货吧?”又低声笑道,“事关重大,上面要得急,我也是中间帮人做事,真是没办法。”
龚福天见到了买主,心中松了口气,暗想,这买主看着倒还可靠,只是索一刀和玉石都不知去向,却怎么好?不管他,眼下且先把买主安抚住再说。他心乱如麻,笑到:“吴先生尽管放心,我们一定按时交货。”
张玉道:“我尽快去将那边的款项准备好,争取在拿到货后半个月之内付款。”
三人连忙致谢。
张玉又笑道:“听说‘玉麒麟这边出了一点儿小事,董老板也尽力帮帮忙,别耽误了交货。晚交一天可是要扣不少大洋的。”
董光连忙点头。
三人请张玉落座吃茶,张玉告辞走了。
龚福天心头稍定,道:“只要买主这边没事,事情就好办。现在只好想法子再去借贷一笔钱,重新请人连夜赶制一件,先渡过眼前的难关,那玉飞龙赚来的利润,也可稍微弥补一下丢失的这块玉的损失。然后再慢慢去寻找那索一刀不迟。”又向董光道,“你把店里的东西都变了现,先来做成这桩生意吧,就算是我借你的。过几天那吴奇业给了钱,我多返还你一倍。”
董光知道龚福天向来霸道,这钱投出去,能收回本钱来就已经很知足了,哪里还敢指望多得,又不敢不借,得罪了警察厅长可不是闹着玩的。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答应,暗自后悔自己当初不该贪心,接了这么一个根本无法吃下的硬骨头,愁眉苦脸,告辞了回去变卖。
董光走后,龚氏两兄弟又商量派谁去进宝寺出家的事儿,两人都知道“玉麒麟”珠宝店如此一闹,信誉已失,再也难以挽回败局,数年的积蓄,眼看着就要付之流水,都对老爷子的遗产看得极重。龚福天虽然狡诈,奈何龚福地是有预谋而来,两人最后议定由龚逢春替爷爷出家,龚福地携了龚逢夏也同去照应。龚福地心中暗喜。
晚间,郑贵说见到“玉麒麟”珠宝店前面人山人海,都在催讨借债。“玉麒麟”珠宝店初时还在勉强还债,到了后来,没有金银,就开始用玉器抵债,又派人连连向“大福祥”珠宝店催讨去了。再到后来,连店里的奇玩杂物都被抵债了,店中空空如也。没有拿到东西的人群情激愤,扬言要打砸店铺。又听说“飞龙金店”的老板顺子被京师警察厅的人四处追查,可是居然全家失踪,连亲朋好友也都一齐不见了,于是又有人传说顺子因为和“玉麒麟”珠宝店抢了生意,全家都被杀害了。
张玉笑道:“我早已料到龚福天必定会出此下策,顺子一家和他的亲朋好友,已被黑月转移到了一个隐秘的所在,安全得很。”
又过了两日,张玉出门,正走间,忽听有人在后面叫道:“先生今日好悠闲!”
张玉定睛一看,原来是杨秀如,笑道:“闲来无事,走走解闷儿。”
杨秀如正待要说什么,突然远处有人惊恐地喊道:“二奶奶,不好了,大少爷突然在家中死了,大爷和二爷都打起来了!”正是龚家保姆陈枝妈。
杨秀如脸上先是一惊,又是一喜,转而又低头疑惑起来,连忙起身向张玉道:“吴先生,我们改天聊,我且先回去看看。”跟着那陈枝妈一溜烟跑了回去。
张玉心道,原以为他们会在进宝寺中动手,害得我特地派人在那里布了个局,不想他们性急,竟然在家中动起手来。看来,我得提前上场了。
张玉折回家中,将那木盒拿出来,站在窗前抚摸良久,深吸一口气,然后牵着阿卷,走出门去。
不知不觉,他已来到龚家门口。侧耳细听,院里寂静无声,心想,龚家两兄弟的架应该打完了,也不知道是谁赢了谁?
正在低头思索,忽听阿卷“呜呜”低吼,突然间院门大开,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冲了出来,见了张玉,一把揪住,喊道:“都死了!都死了!”
张玉吃了一惊,急忙看时,原来是杨秀如,问道:“什么都死了?”
杨秀如眼神涣散,哭道:“大的、小的,都死了!”
张玉问道:“什么大的小的,你说清楚些。”
杨秀如忽然微笑道:“逢夏,我的儿,你原来在这里,妈妈找得你好苦!你的头上怎么全是血?谁打了你?你说啊,你告诉妈妈,妈妈去杀了他。妈妈会配制一种*药,让他喝下去,便会杀了他。你告诉妈妈,谁打了你?”一把抱住阿卷,怜爱无限,歇斯底里地大喊。
张玉见了,知道她的儿子龚逢夏必是已被打死,她情急之下,竟然疯了。忽见保姆陈枝妈也从院里跑了出来,脸色苍白,失*落魄。见了杨秀如,她惨呼一声:“二奶奶!”声音嘶哑,跑了过来。
杨秀如见了陈枝妈,又是一把揪住,喊道:“是你杀死了逢夏!你这坏蛋,你为什么要杀死我的儿子?”
陈枝妈面如土色,慌道:“是大爷杀死的,二奶奶也亲眼看见了的,不是我杀的。”
杨秀如怒道:“你就是龚福天,还想骗我?你说,你为什么要杀死我的儿子?”
陈枝妈知是杨秀如疯了,漠然地看着她,道:“二奶奶,你怎么变成这样?”眼神怔忪,又见张玉在旁,自语道,“这几天家里总是奇奇怪怪的,先是床上病了一个,今天这才一下午的工夫,就死了四口人,还疯了一个,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说着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张玉见杨秀如四处乱跑乱撞,逢人便说杀了儿子的事儿,皱皱眉,向陈枝妈道:“我进去看看可好?这好好的一家人怎么会这样?”
陈枝妈正没主意,听了张玉这话,忙道:“先生快些帮我拿个主意吧!定是这个女人心*,杀了这许多人,可不关我的事。”随即哆哆嗦嗦,当先進门。
张玉进到院内,只见龚福天的儿子龚逢春脸色乌青,仰面倒在花坛边,看面色定是中*而死。那白色的西施狗黛比口吐鲜血,也倒在一旁。走进屋门,一股血腥气扑鼻而来,三具尸体堆在屋角。走近细看,龚福天双腿外翻,必是已经骨折,趴在地上,手里拿了一把手枪,后脑一片血肉模糊,一把红木椅子倒在地上。龚福地也是趴在地上,背上两个枪眼,鲜血流了一地,尚且未干,身下紧紧地抱着他的儿子龚逢夏。龚逢夏胸部中枪,一动不动。
阿卷跑过来,在几具尸体上东闻西嗅,张玉便把阿卷牵到了院子里。
张玉心道,必是龚福地*杀龚逢春时,被龚福天发现了,两人扭打起来,龚福地先是打坏了龚福天的双腿,龚福天行走不得,不知从哪里拿到了一把手枪,开枪去打龚逢夏。龚福地忙赶去救儿子,结果儿子没救到,自己也被打死了。适逢杨秀如被陈枝妈叫了回来,龚福天也许是痛晕了过去,无力开枪,竟被杨秀如用木头椅子砸死。
看着这一地的尸体,张玉心中也是惨然,问道:“龚阴业呢?他在哪里?”
陈枝妈奇道:“先生,您怎么会知道我家老爷的姓名?”
张玉面色木然,咧嘴一笑,道:“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陈枝妈知道老爷一生为官,这人听说过老爷的姓名倒也不足为奇,便道:“在里间屋里。”
张玉背负着双手,走了进去。
屋内床上躺着一人,面容消瘦,脸色苍白,一双小眼却精光逼人。见张玉进来,他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张玉。
张玉冲那人笑了笑,道:“你便是龚阴业吧?”
那人以手撑床,哆哆嗦嗦地几次想要坐起来,却总是在将要坐起的那一瞬间重新又倒了下去。
张玉走过去,轻轻地扶他起来,将被子垫在身后。
那人喘息了一阵,道:“我正是龚阴业,你是何人?”
张玉道:“屋子外面发生的事儿,你都知道吧?”
龚阴业眼中流下泪来,用手背拭去,道:“知道。”
张玉道:“我去叫警察来吧。”
龚阴业道:“不必!那些警察能有什么用?徒然添乱而已。”
张玉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难道不让警察来看一下吗?”
龚阴业道:“你帮我把外面的保姆陈枝妈叫来。”
张玉依言去叫了陈枝妈进来。
龚阴业向陈枝妈道:“你去把院门闩上,把这个屋子的门也关上,你呆在外屋,叫你时再进来。我想和这位先生聊上几句。”
陈枝妈答应了一声,出去时轻轻将屋门关上,过了一会儿,听得外面院门“哐当”一声,想是院门也已经闩上了。
龚阴业示意张玉坐下,森然道:“先生设计杀了我一家四口,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玉听了,吃了一惊,结巴道:“什么……什么?”
龚阴业微微一笑,道:“我的家中出了这样的惨事,便是至亲至近的亲朋好友,也是唯恐避之不及,而先生却没有丝毫避讳,偏偏在此时现身。且见了满屋的尸体,你居然一点儿也不惊惧,所为何故,自是不言自明!”
张玉浑身冷汗涔涔而下,心道,此人老谋深算,怪不得当年父亲会栽在他的手里。幸好他如今已老,精力衰退,已然不是我的对手了。他说:“你所料不错,我今天来,只是为了来看看你,屋外的几具尸体,只因是你的血脉,方才毙命。”说罢,冷眼看着龚阴业。
龚阴业虽然早已修炼得宠辱不惊,听了这话,也是忍不住狂怒,握起拳头,便要走下床来和张玉拼命,奈何身体已不听使唤,挪动不得。
张玉漠然道:“你已身中慢性*药,忍着些怒气,或许还能多活几日。”
龚阴业喘息半晌,气息渐平,双目怒视张玉,道:“你是谁?想要怎样?我可曾得罪于你?”
张玉不答,呆了一会儿,忽然厉声道:“屋外的四具尸体,都是被你杀死的!你招也不招?”
龚阴业听了,愣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道:“我杀死了自己的儿子、孙子?哈哈!笑话!哈哈!”话音未落,忽觉头上、脸上、身上剧痛,却是张玉解下腰间的皮带,没头没脸地抽了过来。
张玉喝道:“明明是你所杀,还敢抵赖!”
龚阴业痛不过,忙大喊道:“且住!我招便是。他们全都是我杀的。”
张玉住了手,冷笑道:“你招得倒快。”
龚阴业叹道:“人在失势的时候,嘴硬又有什么用,不过多吃些苦头罢了。”
张玉道:“若你在得势的时候,多积些阴德,便不会吃今天的苦头。”
龚阴业道:“你不必绕弯子了,直说吧,你的父亲是谁?”他见张玉年纪轻轻,定然不至于和自己结仇。
张玉道:“许多年前,我的父亲也曾被你这般*打,最后屈打成招,送了性命。那可是我全家六口人的性命!”
龚阴业笑道:“我为官一生,在我手下屈打成招的人不计其数,怎么能记得了许多?他叫什么名字?”
张玉道:“张志远。你可记得?”
龚阴业想了半晌,摇头道:“不记得了。”
张玉大怒,抡起皮带,又抽了上去,喝到:“你一生作恶多端,自然不容易记起来。你可还记得这个木头盒子?”说罢,将那个木盒拿了过来,放在龚阴业眼前。
龚阴业一见那木盒,马上拍腿道:“我记起来了,那个木匠好像叫作张志远。哼哼,你就是那个张木匠的儿子,叫作张玉吧?当年我四处通缉你,没想到竟然被你躲了过去。时隔多年,致有今日之事。不过你父亲之死,也并非我一人之错。”
张玉道:“我知道你说的是张良平、刘孟达等人,这些人都是帮凶,我迟早会找他们算账的。倒是你,一生攀诬构陷,杀人如麻,做事又常常见风使舵,首鼠两端。你恶贯满盈,我今天杀死了你的儿子、孙子,也不是我一人之错。他们若不是贪得无厌,心肠歹*,也不会这般惨死,他们是被自己的贪欲所杀!你恨我吗?”
龚阴业惨然道:“官场之中,不是你死,便是我活。若是不能随机应变,巧意逢迎,我又怎能活到今天?如今遭逢此变,也覺坦然。你说得对,若是我那几个儿子孙子毫无猜忌贪婪之心,你便是能耐再大百倍,也是毫无下手之处。由此说来,他们也算是咎由自取。”又道,“我为官四十余载,尽享人间荣华富贵,如今虽然落得如此下场,死亦无憾。像你父亲那样的小商小贩,在我眼中,不过如鸡羊一般,杀上几个,也从没放在心上。天理循环报应,今日之祸,也算是罪有应得,我并不恨你。”说罢,他一声长叹,“你走吧!我想休息一会儿。”两手颤抖,慢慢滑向床边,身子也向下躺去。
张玉听了,心中恻然,想道,我害他老来断子绝孙,他还能如此宽宏大度,原谅于我,此人心胸倒是很大!他转身欲走,心中又是不忍,从怀中拿出几千两银票,低头道:“你两个儿子的珠宝店,已然被我买下了,这些银票,就留下给你……”一抬头,只见眼前一个冷森森的枪管对着自己,不由大吃一惊。
龚阴业嘴角露出狞笑,喝到:“坐下!”说着,两脚下地,坐在床沿,仍用手枪对着张玉。
原来龚阴业早已知道来者不善,故意装得身体虚弱,让张玉放松警惕,待到弄清事情原委后,又说些忏悔以往、宽宏大量的言语稳住对方,使他不及来加害自己,趁张玉转身之际,便悄悄将藏在被子里面的手枪拿了出来。
张玉见龚阴业虽然两手哆嗦,身体却还行动自如,暗骂自己蠢笨,心道:“他刚才若是当即动手,必然会被我一拳打死,所以故意做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让我生出怜悯之心,好一个精到的算盘!方才他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自身尚且不保,又哪里有资格来原谅于我?”
眼见枪口对着自己,张玉只好依言坐在地上,心知这次只怕在劫难逃。忽听得阿卷在院中狂吠起来。
龚阴业向屋外喊道:“陈枝妈,你进来吧。”
屋门响处,陈枝妈走了进来,见了两人的情状,笑道:“姜还是老的辣些!”
龚阴业笑了笑,道:“他刚才说把我儿子的珠宝店买下了,最好还是让他吐出来。”
陈枝妈道:“当然最好是吐出来。”
张玉听了,哈哈大笑,道:“你这老狗,儿子、孙子都死绝了,还想着要贪图财物。你偌大一把年纪,要这些钱财何用?”又道,“人生在世,不过是一点儿血脉。爷爷死了,留得孙子在,子子孙孙传续,这血脉便永生不灭!我如今杀尽了你的儿子孙子,你的肮脏血脉,从此不能存留于世,为害世人!”
龚阴业怒道:“我现在杀了你,也让你这一门血脉从此无影无踪!”他两手颤抖,便要用力抠动扳机。
陈枝妈连忙拦住,笑道:“老爷息怒,你打死了他,那些珠宝店的财宝可就再也要不回来了。将来你老腿一蹬,离我去了,就凭你手里的那点儿钱,让我的小儿子喝西北风去呀!”说着用手掐了一下龚阴业的大腿,扭动腰肢,娇媚无限。
龚阴业哈哈大笑,向着张玉道:“你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我还有一支血脉留在世上!你快快将珠宝店还给我,我就饶你不死。”
张玉见了两人的模样,目瞪口呆,心道,原来这老贼居然和保姆陈枝妈还养有一个私生子!我若是此时死了,实在是心有不甘。
只听龚阴业笑道:“你苦心孤诣寻我报仇,虽然杀了我两个儿子和两个孙子,但我毕竟还留了一点儿血脉在这世上。而你呢?呆会儿我枪一响,你这一支血脉,只怕就要永诀于世了。哈哈!哈哈!你若是能交出珠宝店,我就饶你不死,怎么样?”
张玉心道,这珠宝店的所有外债都已被黑月派人给买了回来,这店就算是我的了。我若是不交给这老贼,现在就得死,若是交给这老贼,那便可以死得晚些。不如暂且答应下来,只要能够多活一刻,也就还有翻身的机会!”
主意打定,他说道:“好!我交出珠宝店给你,你放了我一条性命。咱们从今往后,两不相欠。”
龚阴业阴笑道:“好,我答应你。”
陈枝妈欢喜道:“等拿到了珠宝店,咱们便把兒子从西什库教堂学校接了来,让他到店里当老板,历练历练。这孩子从小就被同学笑话没有爸爸,以后可就有爸爸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龚阴业听了,皱眉道:“不知是谁给我下了*,只怕我这命也不长久了。我让你探查是谁下的*药,你也一直没有查到。”
陈枝妈道:“下*的人自然会避开我,我又怎能发现?”
龚阴业道:“这下他们都死了,倒是如了你的愿!”眼神阴冷地看向陈枝妈。
陈枝妈不答,向张玉道:“小子,起来吧。”
张玉站起身来,当先向外走去。
龚阴业把枪藏在衣服袖子里举着,让陈枝妈搀了胳膊,颤颤巍巍,不断警告张玉走路不可过快。
三人走过街角,忽听身后龚阴业一声怒喝。
张玉回头望去,却是阿卷向龚阴业扑了过去,枪声响处,阿卷应声而倒。
张玉瞅准空当,一脚将龚阴业的手枪踢飞,扑过去持枪在手,对准龚阴业,道:“我知道你们还有个儿子叫作陈小龙,在西什库教堂的学校里念书。”
陈枝妈听了,顿时面如土色,向着张玉跪下,道:“先生饶了我儿子一条命吧。”连连磕头。
张玉道:“我饶了老贼儿子的命,让他将来找我报仇吗?”
陈枝妈听了,涨红了脸,道:“我那儿子其实不是老贼的,而是……而是……”终于忍住了不说。
龚阴业本来正在旁边思索对策,听了陈枝妈的话,脑中嗡的一声,问道:“你说什么?不是我的儿子?”
陈枝妈红了脸,道:“不是你的儿子。你的珠宝店我也不要了。”又向着张玉说道,“求求你,饶了我吧。”
龚阴业怒气勃发,红了双眼,两手扳住陈枝妈的肩头,吼道:“不是我的,那他是谁的?我给了你那么多钱,供他上学,买好衣服、好玩具,你却说不是我的?”
陈枝妈肩头被他掐得生疼,哭道:“你为人狡诈,心狠手辣,就连你自己的儿子儿媳也都想早早除了你,瓜分你的财产。你身中*药,一直逼我探查是谁下的*手,我早已查明,不过一直瞒着你罢了。”
龚阴业大怒,吼道:“你敢瞒着我!是谁?”
陈枝妈道:“还有谁?是你的二儿媳杨秀如干得!”
龚阴业听了,浑身一颤,咬牙道:“好阴*的女人!”又问道,“那么逢春身上的*,也是她下得了?”
陈枝妈脸色苍白,讽笑道:“她虽然也给龚逢春下了*,但那是慢性*药,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人的。”
龚阴业眼中似要喷出火来,越加发狂,大吼道:“你……你!”
陈枝妈漠然道:“不错,正是我!像她那样的*法,几时才能杀得干净?不如我的*药,一时三刻之间,便可毙命四人。你的财产,也就只能留给我的儿子了。”说罢,她哈哈大笑。
龚阴业怒道:“你刚才说那不是我的儿子?”
陈枝妈笑道:“我从没说过是你的儿子,只说过他是我的儿子!”又道,“我本来是想贪图你的财产,可是现在马上就要死了,要这些钱财还有什么用处?一个活着的穷人,也好过一个死了的有钱人!”又向着张玉磕头道,“求你饶了我吧,小龙真的不是他的儿子。”
张玉不答。
陈枝妈哭道:“求求你别杀我的儿子。我现在就死,我死了,我的儿子就再也不会知道今天这些事,也不会找你报仇!他不是那老贼的儿子,求求你放过他吧!”满脸哀求之色,磕头出血,“砰砰”有声。
张玉知这两人歹*,恐稍一心软便身处险境,心中暗自戒惧,冷眼旁观。
陈枝妈抬头见张玉神色疑惑,咬咬牙,一言不发,站起身来,一头撞向路旁的一个大石狮子,“砰”的一声,便像半截木桩,倒在地上。
龚阴业见了,大喊一声,抢上前去,已然晚了一步。他俯身抱起陈枝妈,痛哭道:“你骗我!那是咱们的儿子,对不对?那是咱们的儿子,对不对?”
陈枝妈嘴唇微微动了动,头一歪,已然气绝。
龚阴业大哭,喊道:“那是我的儿子吗?你骗我,对不对?你说,那是我的儿子,快说啊!”他站起身来,冲着张玉道,“你说,小龙是不是我的儿子?她骗我,对不对?她怕你杀了小龙,故意说不是我的儿子。她不是在骗我,她是在骗你们,对不对?”
张玉默然。
忽然,杨秀如披头散发地走了过来,怀里还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娃娃。看见了龚阴业,她笑道:“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中*了吗?怎么还不死?你死了,好把你的财产留给我的乖乖逢夏!”一面用手抚摸怀中的布娃娃,怜爱无限。
龚阴业怒道:“你这阴*的女人!”便要上前去殴打杨秀如。
杨秀如却不闪避,又低头看见了陈枝妈,大怒道:“她怎么也在这里?你这个老贼,想要把财产留给这不要脸的老骚狐狸,还以为我们都蒙在鼓里!哼哼!你以为这骚狐狸生的儿子是你的?做你的春秋美夢去吧!她和别人生了儿子,却赖在你身上,要图你的钱财。你整天疑神疑*,防东防西,却没防住一个保姆。哈哈哈!”她仰天大笑,抱了那个布娃娃,走了开去。
龚阴业听了,两手伸在半空,再也打不下去,双眼呆滞,嘶哑了声音道:“怎么会这样?”他双手抓挠头发,将头发一绺一绺地抓了下来,头上顿时渗出鲜血。忽然,他盯着张玉道,“你是谁?为什么杀了我的儿子?是你和那骚狐狸生了儿子出来,却来骗我的钱财,我要杀了你!”口中“嗬嗬”有声,张牙舞爪,扑了过来。脚下被陈枝妈的尸体一绊,摔了一跤,头磕在了石狮子上面,大骂道:“连你也来骗我,你们都来骗我!”挥拳向石狮子打去,怒道,“骨头倒硬!老子撞死了你!”一头撞去,两手抱着石狮子滑在地上,哆嗦着抓挠地上的泥土,道,“我怎么会躺在这里?陈枝妈,你怎么还在睡觉?快把我扶起来!小龙这孩子,怎么长得也不像我?”嘴里嘟嘟囔囔,絮叨不休,显然疯得不成人样,无可救药了。
张玉摇头叹息不已,撇下龚阴业而去。他心想,经过这一番折腾,董光肯定是倾家荡产,形如乞丐了。下一步是否该去找刘孟达、张良平等人算账?忽然,他记起了来时在芦芽山中赵进宝说的话,不禁摇头自语道:“冤有头债有主,刘孟达、张良平等人虽说忘恩负义,甚至是助纣为虐,但毕竟只是帮凶,多行不义必自毙,还是让上天去惩罚他们吧。冤冤相报何时了?我还是就此罢手。”
行不多远,忽见易儿搀扶着一对中年夫妇,站在阳光之下焦急地等待着他。
“三姑姑!姑丈!”张玉一眼就认出了二人,正是老张头家的三闺女和她的丈夫喜奎,不由激动地走上前去,“扑通”一声跪倒在二人面前。
“玉儿!”三闺女也跪将下去,一把将张玉紧紧地抱住,很快哭成了泪人儿。